第75章 围攻

叶琅随手扔掉毛阡的脑袋,一脸迷茫地站在高台上。

她似乎能听见数万人的唾骂与非议,还能看见观礼台上的仙人飞身而来,广场周围值守的重兵将她团团包围。

她仰望着漫天流云,余光却瞥见一段雪白的衣衫——她杀了双极宗的弟子,韦掌门必定会来找她寻仇。

拂尘轻柔地略过她的脖颈,又骤然勒紧。她被扯得下意识往后倒,却落入一个凛若冰霜的怀抱。

颈间拂尘被尽数扯断,叶琅下意识阖上眼皮。她身子一空,一双瘦骨嶙峋、布满药香的手又将她抢夺到另一边。

伴身灵器说坏就坏,拎着光秃秃的尘柄,韦吟一脸和煦:“仙君,您这是何意?”

拍掉袖口粘连的麒尾毛,墨执一语不发地看他,仿佛在端详一件死物。

墨执身后,褚楹半跪在地,将神志不清的叶琅护在怀中。她张开双臂,任由长袖衣摆散落一地,宛如一只护崽的大雁。

“你瞧瞧,”韦吟抬起下颌,不疾不徐地与人皇打趣,“断头的明明是我双极宗弟子。”

“他俩一齐摆出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显得我咄咄逼人。”

“这……”

夹在三宗之间,司徒人皇显得十分为难,“在吾等凡间,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但仙人自有仙人规矩,朕不敢置喙。”

韦吟斜了他一眼:“挨了这么多夹板气,倒难为你了。”

人皇如坠冰窟,赶忙拱手作揖:“有掌门撑腰,朕必当公事公办。”

韦吟打量着昏迷不醒的叶琅,笑容分毫不改,“我可没说过这话,不要断章取义。”

发梢扫过脸颊,叶琅缓缓睁开眼。

她看见褚仙尊拾起袖子,替她抹去眼皮上的瘀血与泪光。清凉的布料一点一点擦去污秽,眼前的世界又变得五光十色。

她张开干渴掉皮的唇,将滚圆的丹药吞服下去。丹药一入口便化为温暖清甜的汁水,穿过她的喉咙,将她的心肺经脉一寸寸弥合。

依靠在师尊的怀抱中,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就要睡去。

这时,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如此震骇天下的丑闻,最近一千年从未发生过。”

叶琅倏地睁眼,对面果然站着司徒人皇。他捋一捋美髯,俨然一副“天下为公”的贤者气派。

与叶琅对上目光,人皇眼中的愁苦又重了一层:“平心而论,叶少侠的确是举世罕见的天才。”

“可你屠戮同辈,割其首级,此举实在非人所为。今日大比还有两场,我若不关押审问你,便无法给双极宗、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就凭你?”

褚仙尊嗤笑一声,“你连城里的碎尸案都查不明,手倒伸得够长。哪怕叶琅无故杀人,也得被我押回荣枯门。”

“更何况她深受重伤,还被奸人所害,我更不能把她交给你这小人。”

人皇吓得耷首缩脖,韦吟则不给褚仙尊留情面:“广白尊者,莫怪旧友无情。叶小友毕竟是您的徒弟,您此番言行有包庇之嫌。”

“我虽欣赏怜惜叶小友,但叶小友犯下如此罪孽,我也得给座下三千弟子一个交代。”

褚楹正要继续对骂,怀里的徒弟忽然挣扎着起身。

扶着胀痛的脑袋,叶琅一脸倦怠地看向韦吟:“他违规杀人,我正当防卫,也算有罪么?”

“杀你?”

韦吟拢拢鹤氅,眸色深沉:“你欲辩白,必须拿出证据。口说无凭,不能服众。”

“毛阡是个宅心仁厚、恪守本分的老好人,从未与同窗起过争执。他与你素昧平生,又怎会起意杀人?”

叶琅从容一笑,反击回去:“毛阡毕竟是您手下的弟子,您此番言论亦有包庇之嫌。”

捏着昏黄黯淡的象牙尘柄,韦吟轻轻摇头:“真是油嘴滑舌。”

他看看满面怒容的褚楹,又瞧瞧凶神恶煞的墨执,眼中虽有万般悲怆,却只能忍辱答应:“既然两位尊者都要保你,你得拿出令我信服的证据。”

韦吟一松口,其余几位旁观的长老反倒愈加愤怒。

“名门弟子也不能欺人太甚罢?”

“那毛阡与你无冤无仇,杀你作甚?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失手害人还谎话连篇。”

“至今仍无悔过之心,妖怪果真非我族类!”

望着眼眶通红、满面悲悯的韦掌门,叶琅心头生出由衷的敬佩: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看似退让妥协,实则字字火上浇油,轻而易举地挑起周围人的愤怒。

她已经被架在悬崖边,若想全身而退,只能竭力自证清白。可她即使找到零星证据,韦吟也能以证据不足为由,三言两语驳回。

褚仙尊医术高,墨仙尊修为高。论起玩弄人心的本事,他俩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韦吟。

被这种妖孽盯上,简直是她的大不幸。

叶琅毫无防备,只能勉强平复心情,将这几日的经历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几十双、上万双目光的质疑中,她仿佛惨遭拔毛去皮的鸟雀,还得亲手剖开血肉,将心中的警惕与恐慌一一坦露。

“昨天夜里,我在走廊与毛阡相撞,我心中已有不祥的直觉,却毫无头绪。直到比武时,我的右臂忽然被外力禁锢,不能及时还手,才被砸断两根肋骨。”

有人实在听不下去,朝叶琅叫嚣:“胜败就在一念间,你技不如人,心思倒挺重。”

韦吟于心不忍,却还是出言正告:“叶小友,你若继续东拉西扯,我便会对你搜魂。”

听见“搜魂”二字,褚仙尊横眉竖目破口大骂:“搜你个头!”

好个韦吟,顶着一副慈悲模样,只要一张嘴,那股子心狠手辣的毒气都能溢到她脸上。

与老虎凳、倒刺鞭、烧火棍相比,搜魂是更加狠毒残酷的刑罚。

一旦开始搜魂,受刑人的识海会被侵入,被搅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肉·体上的损耗是其次,叶琅一旦被搜魂,她过去三百多年的记忆都会公之于众,供场内数万人观赏评阅。

自此,她身上的所有私密事物都将无所遁形。

这般耻辱,不亚于把人扒光了游街。

叶琅恍若未觉,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述:“……半炷香前,我连胜两招,已隐隐占据上风。

“正当我趁胜追击,准备速战速决时,却忽然看见他张嘴念咒。我耳鼻流血真气逆行,为了断咒保命,只能出手反击。”

说着,她运转气海,在掌心点燃一簇火苗。

这火苗歪歪扭扭、红中带绿,正是真气逆流的征兆。

褚仙尊也颔首:“我方才为她把脉,发现她经脉紊乱丹田破损。你们如果有人懂医术,大可上前一探。”

一位德高望重、鹤发童颜的长老自告奋勇,要一探究竟。他按住叶琅的手腕,替她把了一阵脉,而后颤巍巍起身。

他摇摇头,朝褚楹作揖:“尊者圣手,分毫不差。”

世上的墙头草一抓一大把,方场内外已经有一些人动摇。

只可惜,叶琅的陈词不能打动韦掌门。他一声不吭,却满脸狐疑。

韦吟陷入沉默,却有人心甘情愿替他质问:“心怀鬼胎、走火入魔皆有真气逆流的可能。你说毛阡下咒害你,能否拿得出铁证?”

叶琅摇头:“不能。”

“不过,”

她缓缓解开衣物,露出雪白的右臂,“凡是诅咒,必定会留痕。”

叶琅闭起双眼,脑海中又复现出毛阡洋洋自得的嘴脸。他悠闲自得地立在十丈开外,酱红的双唇慢悠悠地张合着。

效仿毛阡的口型,她无声念出第一个字

——诅咒依然生效,她之前随便看过的杂书果真没写错。

血泪又从眼眶里溢出,右臂传来熟悉的刺痛,经脉和骨骼似乎在突突跳动。只要再多念一个字,她体内的经脉又要经受一场浩劫。

伴着诡异无声的字词,叶琅双目流血右臂弯折,白皙无暇的皮肤上也多出好几根蠕动鼓胀的活筋。

亲眼目睹如此诡异的伤势,众人面面相觑。

“行了!”

褚楹捏住叶琅的脸颊,打断阴毒下作的咒语,又往她嘴里扔了一颗续复丹。

打量着一语不发的人群,褚楹咬牙切齿,恨不得扒掉毛阡的筋皮——胆敢下此毒手,砍头都是舒服惬意的。

抹掉眼周的血痕,叶琅心平气和地掀开眼皮:“都看清楚了?”

她收拢领口,继续与韦吟交锋:“双极宗收揽天下典籍,韦掌门博学多识,想必认得这咒语。”

韦吟一脸凝重地点头:“韦某认得,这是青冥断骨咒,是最近两日才下的。”

“青冥咒本是门内**,守阁长老看管不利,竟让某些个阴损之辈学去害人。”

望着他那张伪善的玉面,叶琅单刀直入:“某些?”

“毛阡是内门弟子,守阁长老自然要优待几分。”

她趁胜追击,将问题重新抛还给韦掌门,“毛阡是否借阅过《青冥断骨咒》,掌门可有证据?”

卸下悲天悯人的假面,韦吟眉眼含笑:“和叶小友一样,韦某没有证据。”

“我双极宗治下疏松,险些残害小友性命,韦某先向你赔罪。”

他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

“然而,”

韦吟话锋一转,将矛头重新对准叶琅,“施咒的可能是毛阡,也可能是其他仇人。”

“你无法证明这人是毛阡,也就无法洗脱罪名。”

头皮一阵阵抽痛,叶琅正要撸起袖子继续掰扯,却听见有旁人插话。

“不必如此麻烦。”

这声音清冷寡淡,却吓得众人舌尖一滞,不敢再交头接耳。

落月仙君一步一步走来,将气息奄奄的叶琅挡在身后。他俯视着韦吟,扔出四个字:“搜魂既可。”

褚楹: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她刚要冲过去好好理论一番,又听见落月仙君补充了一句:“死人,也能搜。”

“死人?”

韦吟尚未发话,司徒人皇面露难色:“如此做法,实在对死者不敬。”

仙君剑下亡魂不少,并不避讳这一套。他掀起眼帘,眼中似有困惑,“不弄死人,弄活人?”

他变了个小法术,毛阡的头颅径直飞了过来。

人皇害怕得东躲西藏,那颗脑袋就是紧跟他不放。情急之下,他将那颗惹怒天颜的脑袋一把拍开。

首级滚了又滚,恰好挨在韦吟腿边。韦吟似笑非笑,人皇回过神来,十二道旒珠都遮不住他眼底的慌乱。

“你看——”

落月仙君恰好出声,“你也对死者不敬。”

在三位仙尊的刁难下,可怜的皇帝龙颜尽失,两腿一软摔倒在地。

眼看棋子崩溃,韦吟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对付落月仙君:“此法固然可行。”

“然而,放眼整座阑云大陆,也只有魔族和鬼修能对亡者搜魂……”

“无知。”

墨执打断韦吟,“除却这两类,还有一人。”

他对韦吟的答案很是不满:“既然无知,就把嘴闭上。”

翻出一枚银白色的如意佩,他蹙起长眉,一脸嫌弃地朝对面喊话:“出来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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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之后,一只龇牙咧嘴、阔面宽鼻的青麒从天而降。

青麒头顶龙角,身上排布着光华夺目的鳞片,粗壮有力的蹄边还缠绕着五彩祥云。它生得比乌曲还凶残,步子却远比乌曲轻巧。四蹄轻轻落在地面,却没有踩碎一块石砖。

待麒麟站定,一位青发蓝眼,额生红纹的男子从它背上跃下。拖曳着松松垮垮的石青长袍,他步伐懒散地挪过来。

看到墨执与叶琅,他妖异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日子过得真快,都两百年没见了。”

墨执懒得寒暄,指指另一头的韦吟:“你和他说。”

男子只能摸摸后脑勺,转身朝韦吟走去。一对上陌生人,他立刻摆起矜贵脱俗的架子:“说吧,何事。”

韦掌门笑吟吟地鞠躬行礼:“恭迎妖皇。”

“您隐居避世两百年,韦某本不该因为一点小事扰您清净。”

妖皇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知道就好。”

他放下右手,满脸不耐烦地看着韦吟:“知道我事多,那就长话短说,废话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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