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林没有回音,阿桃也是。案件依旧悬而未决,年味儿却是越来越重。隔日就是除夕,紧赶慢赶,霍诤行和阮岘在腊月二十八下午出了院。
开车回去的路上,路过成片的居民区,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摔炮,偶尔从不知哪处角落传来烟花升空的声音。
白日焰火,百岁人间,普通人家攒足一年的喜怒哀乐,都碎裂在五颜六色的光影里。
商场正促销,隔老远都能看到车水马龙,再往前就是没有尽头的拥堵。
霍诤行敲两下挡板,司机靠边停车。
“我们下去逛逛。”霍诤行随手替阮岘和自己戴上口罩。
阮岘不知道逛什么,稀里糊涂跟着霍诤行下了车。他们穿梭在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群里,路过不知多少人,这些人中有笑容满面的女人挎着男人的胳膊,有调皮捣蛋的小孩骑在父亲肩膀,有眼花的老人边走边核对小票……香水的味道、衣服的摩擦、鬓角的热汗、眼尾的褶皱……一股脑闯进阮岘的感官。
上一次感受这样的热闹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阮岘紧张得手心出汗。霍诤行牢牢牵着他,走在前面,挤开一层一层的人群。
“恭喜恭喜恭喜你啊,恭喜恭喜恭喜你——”
“年底清仓,五十一件,先到先得!”
“哎呦谁踩我脚啦!诶我的我的,那箱白酒是我的!!”
挤挤挨挨,吵得要命,多年来凝固在身体里的某种情绪却开始沸腾,阮岘不禁加快脚步。
霍诤行却犹豫着慢下来。他很久没逛过国内商场,战斗力仅限于带阮岘进来,至于怎么抢购物车,买什么年货,去哪里结账,通通一头雾水。
年前这两天,不论什么货物都紧俏,大家只管闷头抢,谁管用不用得上。阮岘贴着霍诤行的手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看到一个结完账的老太太松开了手里的购物车。
“那里!”阮岘踮起脚指着人群中的老太太,霍诤行也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却是不好立刻挤过去。
错过这辆送到眼前的购物车实在不甘心,阮岘一咬牙,松开霍诤行的手,在人群里左闪右避,终于一把捞住了购物车的车把。
“抢到了!”阮岘露在口罩外的双眼亮晶晶的,雀跃但小声地说。
霍诤行随后挤了过来,悄悄竖起大拇指,“真厉害。”
嘴上不自夸,心中大概得意得很,阮岘一路把着购物车,掌握方向和速度,霍诤行什么都依着他,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各种货架间穿梭。
打折促销随处可见,售货员吆喝的架势仿佛东西白送,阮岘几次忍不住想伸手,都怕自己拿了霍诤行不需要的商品,手指在把手上来回地搓。
走到肉品区,霍诤行往购物车里放了两袋牛排。
“太久没回国,实在不清楚过年该买什么。”又将牛排摆回货架,霍诤行苦恼地弓着腰凑到阮岘耳边,“帮个忙,年夜饭靠你了。”
霍诤行都不知道,阮岘只能更没常识,但被委以重任,他还是挺直腰板接受了任务。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牛排重新放进购物车。
霍诤行侧过脸去偷笑一下,清了清嗓子,“鸡鸭鱼肉是不是都得买点儿?”
“要买。”阮岘郑重地点头,推着购物车来到水产区,盯着早就吸引他视线的帝王蟹,“阿姨,这个,来一只。”
售货员笑呵呵地帮忙打捞称重,放好氧气和冰块,将巨大的盒子摆到购物车中间。
阮岘心满意足,往老太太最多的摊位走,“霍诤行,大家都在那里买,我们也去。”
跟着导师总不会出错的,于是阮岘开始追逐各位看上去就很有购物经验的老头老太太,成功收获各类家常菜原材料。
一辆购物车装满,眼明手快的霍诤行又捡到一辆,“两位外国朋友明天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我想,我们应该买些别的招待他们。”
阮岘如临大敌,“哪里的外国朋友……”
“你见过的,威尔逊和埃尔法。”霍诤行说,“他们外国人吃过的好东西不多,靠你了。”
阮岘哪里知道外国人到底为什么没吃过好东西,霍诤行说,他就信。
鉴于外国友人身在异国,大概率思念家乡,两人先去进口商品区买了红酒和各类零食。紧接着,在导购员的推荐下,成功拿下两盒展现我国特色的传统糕点拼盘礼盒。
“薯片,可乐,奶酪,”阮岘嘴里念叨着,认真的样子仿佛在背诵知识点,“这是鲈鱼,那是芥蓝……”
霍诤行随手拿下一盒包装得喜气洋洋的糖果,“过年要吃糖。”
“过年要吃糖。”阮岘记下来,将糖果盒妥善地塞进角落里,“过年真好。”
“过年要喝骆驼奶。”霍诤行捡起一箱骆驼奶。
“过年要喝骆驼奶。”阮岘有样学样,忽然反应过来,“好奇怪,没有骆驼的地方怎么办?”
霍诤行憋着笑回道:“没有骆驼的地方,不过年。”
阮岘张了张嘴,“我看上去很傻吗?”
尽管大家都是大包小包,但是他们买的东西还是比别人多出太多,没办法,只能打电话叫陈哲和司机过来,搬搬扛扛地将东西挪到了商务车的后排。
陈哲对两人的购物能力表示惊叹,“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您二位干脆直接开个超市,还省得往家里搬了。”
“可以考虑。”霍诤行大言不惭。
阮岘没听他们说话,扭着身子,安静地观察后排时不时发出响动的“虾兵蟹将”。看了一会儿,心中一片恍然,刚才那股喜获丰收的情绪莫名其妙消沉下去。
霍诤行应该是累了,闭着眼。两人的身体都只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还需要继续休息和调养。阮岘在床上躺了很久,是个听话的病人,霍诤行没日没夜地守着他,恢复得反而有些慢。
阮岘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让司机停车,把这些活物还回去。但是看霍诤行累成这样,他纠结半天后没有开口。
他没有任何购物经验,凭借本能买了一堆,这个时候说不忍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常。
他不想承认自己看到挤在狭窄水袋里的虾蟹后,共情了那种无法呼吸、任人宰割的无力与痛苦。他经受了这么多苦难,甚至连死亡都不怕,为什么重来一回,还是如此软弱。
霍诤行会对他失望吧。肯定会的,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车子停在别墅前,阮岘努力放下内心的烦闷,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东西,又看了看时隔多日才再次回来的霍诤行的家。
“怎么不下车?”霍诤行站在车外,朝他伸出手。
阮岘咬咬牙,握住了霍诤行的手。
陈哲帮忙搬东西,笑嘻嘻地说:“阮先生喜欢吃海产啊,正好,我有个朋友在挪威做捕捞,用不用我联系他空运点儿新鲜的?”
东西是他挑的,阮岘没办法说不喜欢,但也不想说喜欢。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霍诤行捏了捏他的手指,“累了吗,我们先上去休息。”
阮岘又跟着他上楼。
家里多了两位看起来就非常能干的阿姨,见到他们笑着打招呼,“先生回来了,晚饭定在六点可以吗?”
霍诤行点头,牵着阮岘去卧室。
有了阿姨帮忙,次卧没道理还没人打扫,霍诤行却依旧牵着阮岘到主卧,替他找出之前留在这里的睡衣,“去换衣服,乖。”
阮岘接过衣服去了浴室,顺便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还是很瘦,头发是从来没有过的短,扒开头发,还能看到头皮上的缝合线。
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了很久,直到霍诤行不放心地推门进来,阮岘才扯出笑容来。
霍诤行拽下毛巾帮他擦掉脸上的水迹,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戳了戳,“不开心要说出来,很多时候,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笑容缓慢地垮掉,阮岘干瘪地扯着嘴角,“很明显吗?”
“非常明显。”霍诤行抱住他,揉着他颤巍巍的肩胛骨,“小岘还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小朋友。”
阮岘被他说得面上一红,“我,我会赶快长大的。”
霍诤行笑了声,“不急,不急。”
“霍诤行。”阮岘稍微抬起头,眼角还有未擦干的水渍,“那些活着的东西,放掉的话,还能活吗?”
霍诤行疑惑地看着他,“是刚才从超市买的海产吗?”
“嗯。”阮岘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放掉它们,又怕放了,它们也活不成。还有……”
“还有什么?”
“我好怪,明明是自己要求买的,却又要放掉,浪费钱,还很……虚伪。”
霍诤行顿了顿,牵着阮岘从洗手间里出来,把人塞进了被窝里。
霍诤行躺到他身边,两人面对着面。
“我不想骗你。”霍诤行开口说,“这里没有海,它们无法在淡水里生存,而且,在人类眼中,它们是生命,但更是食物,就算我找到一片海,把它们放生,只要人类还有吃海产的习惯,它们还是有可能被捕捞上岸,我们不吃,别人也会吃。”
阮岘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他。
霍诤行用手挡住他的眼睛,感受他的睫毛扫过掌心。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并非虚伪。”
“不,我就是很虚伪,霍诤行,我好像不是自己了。”这些天来的压抑在嘴边打转,阮岘破罐子破摔,“我报复阿桃,故意说让她伤心的话,我明明知道孟林是因为阮宇才和我做朋友,却又接受不了他不肯帮我,霍诤行,我对自己好失望,我变成了我讨厌的人。”
掌心拢住不断涌出的泪水,霍诤行放下手。
阮岘哭得睫毛黏在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啊,霍诤行,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原来,傻子一样,现在,还不如傻子,我不想装这么多不好的感情在心里,可我躲不开,人长大了就会变成这样吗?”
“你这叫什么长大啊。”霍诤行叹气,一下下抹掉他的眼泪,“真正长大的人可不会为了这些哭鼻子。”
阮岘哭得更惨了,“我完了呜呜呜……”
霍诤行感觉有些好笑,但也被他哭得心里七上八下,眼皮发酸。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这个世界上真正活明白的人自有一番理论,但霍诤行知道,自己不在其列。
“不哭。”霍诤行能做的只有抱紧他,安慰他,“你能有这些情绪,我反而觉得是件好事,说明你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一味逃避。”
“……好事?”
“对,好事。”看他哭得可怜兮兮的,霍诤行忍不住笑了,“小猫小狗被人踢了还知道反咬一口,我们小岘是个活生生的人,当然也可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你说你伤害了阿桃,可据我所知,阿桃曾经甚至打过你,难道她对你做的事不该受到惩罚吗?”
阮岘停下抽噎,出神地想了想,“应该。”
“还有孟林,你说你们是朋友,但是他当初是因为别人才接近你,说明他并非真心想和你做朋友,一个不真心对你的朋友,难道你还不能对他有所不满吗?”
“再说回那些海产,我猜,你是可怜它们生来给人类做食物,身不由己,对吗?”
阮岘闷闷地点头。
“这是好事,并不能说明你虚伪。”霍诤行说,“有个成语叫作物伤其类,意思是因为同类的不幸而感到悲伤,小岘能够因为它们伤心成这样,说明你是个心软、善良的好孩子,人类自诩为高级动物,但是从本质上讲,和海洋生物一样,都只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生命之间互相怜悯、守护,在我看来,这是非常正常并且可贵的品质。”见阮岘不哭了,听得入神,霍诤行的声音愈发低沉,“长大是一件痛苦的事,没有人能避免,但是我相信,小岘这样善良、恩怨分明的孩子,会长得很好。”
阮岘揪着他的衣领,“真的?”
“当然。”霍诤行勾了勾他的手指,“信我吗?”
阮岘立刻动了动被勾住的小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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