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林中护卫稍稍远离,江映蘅跳下枝桠,将深深插在地中的长剑拔出,右手扯过下裳擦拭剑身。附着尘土的剑刃重见锋芒,她摸索过长剑的每一寸铭文,见它又如先前般光鲜,便收剑回鞘、拥如怀中,静静地跟在方衍舒的身后。
二人如林间夜风,从群群包围的侍从间路过,沿着原路从房檐之上回到方氏商行的二楼。
方衍舒先行翻进房内,右手在灯烛之上点起灯火,而后在桌边坐下。江映蘅后一步跳进窗内,她见着方衍舒脸上烛火跃动,垂眉之间神色深远,不由心下发虚,与方衍舒隔着几步距离,选着床边的木椅坐下。
“……倒也不必如此。此事上,小师叔祖分寸把握得不错,若是再进一步,便是要生生扛上这份因果了。”方衍舒见着江映蘅紧张端坐,眼神闪躲,自是轻声叹气着向后靠去,神情再度恢复往日的温和自如。
“若要插手,还需细细算计着牵涉因果。这也是下山历练的规则么?”江映蘅轻声问道,在心中盘算,便是每一次插手都要这般计较,可不是失了本心。她缓缓抬起眼皮,看着方衍舒梗住,他剑眉皱起、思索着如何回答。
“勉强算是。插手凡俗之事,牵涉的因果事小,而耽搁后续修道事大。因着修道之人寿命漫长、记性极佳,日后践行道途与早日做事理念相冲突的情况不在少数,更有些修士受自身早日作风影响,动摇了本心。前例在此,宗门中弟子自然有着少干涉凡俗的想法,下山历练便是与红尘擦身,作那旁观之人罢了。”
方衍舒将其中暗藏的理由细细掰碎,将那宗门内的流言说与侧耳细听的江映蘅。他娓娓道来,见着江映蘅脸色未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便也收口,留着那潜藏的话语待由她自由刨析。
“我倒是懂得了。只是,见着方讲师的作为,也不见得是那旁观之人?”江映蘅慢条斯理说着,将怀中长剑置于腿上,右手扯过夹在腰间的一块帕子,细细擦过剑鞘纹路的转折。
她将方衍舒模棱两可的态度都看在眼里,若这规定在他眼中如此重要,先前在林中怎会只是用言语阻止?江映蘅可不相信一位差半步进阶金丹的修士会拦不住她,反倒任由她自由地掷出那一剑,就连说教也只是轻飘飘地留下,没多少指责。更何况,若是这因果如此重要,宗门内又何必任着弟子随意下山,更别说还强硬要求历练次数。
“何来此言?”
“若真要避开凡俗因果,方讲师又何必带着我进这方氏商行,又何必如此敷衍阻拦、粗略劝诫?”江映蘅见着方衍舒放松斜靠木椅,原先疏离的温和笑意慢慢融进眼内,带着点真挚的愧疚看向她。
江映蘅原先松着放在剑鞘上的左手紧握,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眼中漾起丝丝怒意,方衍舒何必如此做事,她向来信任他的指教,怎会在回到宗门后听到这类的流言便怀疑他的为人、与他对峙。只是一时生气,江映蘅也不愿说出重话,只是闭眼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将这内外的各类理由细细盘点一遍,这才开口询问面前渐渐失去笑容的方衍舒。
“方讲师这般内外不一,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是不愿信任我,担忧我听见相悖言论后怪罪方讲师;还是有所顾忌,害怕任着我随意行动,日后有损道途而被仙尊惩罚?”江映蘅垂眼对着桌上逐渐化为烛泪的灯盏,幽幽言语间,字句清晰又带着指责。
“我——”
“先前在外奔波,我也不继续叨扰方讲师了。映蘅这便离开,还请方讲师早点歇息。”
方衍舒见着江映蘅原先清丽的眉眼垂下,眼眸之中折射着烛光,右手在剑柄之上摩挲,未等他将解释缓缓道出,她便起身颔首,轻声抛掷一句客套至极的话语,在方衍舒挽留之前快步走出了房门。
方衍舒见着江映蘅随手带上房门,呼吸一滞,握起暂弃桌上的墨笔,虚虚着对着房内画上符箓,将房内的声音全锁在门内,而后才将颓废的情绪全部发泄。他一把扯过桌边层层垒起的书册,笔划生硬狰狞,飞起的墨珠溅射在长桌边沿,带着愤怒将吴叔呈上的商行事务一一批注完毕。
桌上的灯盏早已只剩点点灯芯,窗外又亮起熹光。
方衍舒坐在阴影之中,冷然低头、望着桌边潦草放置的书册,用后的墨笔在桌上折起几竖逆流的毛发。他原先被笑意模糊的棱角越发清晰,眉眼凌厉阴郁,只是抬眼盯着房门处,倒让推门而入的吴叔僵在原地。
“方爷?”吴叔拄着拐站在门口,他颤颤巍巍地放轻脚步,手上的拐杖高高抬起,生怕这噪声将方衍舒惹怒。待到他将房门紧闭后,吴叔便静立在原地,等着地首沉思的方衍舒回应。
“你将桌上的书册带走,漳州分行的仓库钥匙且交予我。”方衍舒放下环胸的双手,轻叩着长桌上的书册,而后接过吴叔恭敬呈上的黄铜钥匙,随意着将其握在手中。他扔下身后弯腰整理收拾的老人,转身下了二楼,朝着商行深处的仓库走去。
无论如何,先找点合适的道歉礼物罢。
江映蘅带着些怒意转身离去,行至对门的房内后便也有些后悔,只是方衍舒的行为就梗在心中,她当下不愿再度踏入他的房间中与他沟通调解,便将心中窜出的各类想法全盘抛去、不再挂念。她盘腿在木床上坐下,吐纳间灵力流转,缓缓进入了空明的冥想状态。
再度睁眼,窗外旭日便已升起。
江映蘅将房内布下的阵法解开,下一瞬间,门外的叩门声便规律地响起,隔着一段沉寂的时间便又再度敲动。她起身梳理身上的服饰,借着晨光抖落衣摆的尘土,便走至门前拉开房门,抬眼见到了抿嘴沉默的方衍舒。
木门的一声吱呀打破二人之间的寂静,江映蘅退身让出进门的道路,由着方衍舒走进房内后,她再度封上房门,将可能发生的任何声音都关在由符箓构成的阵法之中。江映蘅并不担忧若是方衍舒气急败坏,这紧缩的房门会导致何种不堪设想的后果。
毕竟,江秋眠也曾亲口说过,她腰间的弟子玉牌做过特殊处理,可抵挡元婴期修士的舍命一击,破碎之时还会瞬间与他身上的法宝共鸣,只要江秋眠不在秘境之中,他便可借着玉牌破碎的共鸣,从任何位置穿梭至江映蘅身边。
“不知方讲师今早,又是为何寻我?”江映蘅微微弯起眉眼,冷眼见着方衍舒渐渐黯淡的神色,她嘴边不由自主地带上点讽刺的语气。
“小师叔祖……”方衍舒试图开口说道,可缭绕在心中的解释又失了条理,反复着却无法出口,他见着江映蘅眼神中的点点伤心,往日无往不利的伶俐口舌荡然无存,只是呐呐纠结着如何将歉意道出。思索整晚,他也确实了然江映蘅的介意之处,两人在交流符文之中缓缓构建出的知己关系,已在他的不信任之间轰然瓦解。
江映蘅只是在他面前坐下,见着方衍舒哑然无言,她也未曾催促,便在沉默中等待他的解释。
只是江映蘅从未想到,方衍舒竟会以誓言的方式向她表明自身的决意。
“小师叔祖,我此番行为确有不对,或许我最初只是担忧自身的看法与宗门流言有别,担忧您在听闻他人所说后质疑我的用意,但似这般内外不一也早已偏离了我的初衷、用心不纯。如此隐瞒信息便是有所苦衷,也不能作为欺骗您的借口。”
方衍舒眼神中带着重重的思绪,如若只是言语解释、获得原谅,按着他的本性,难免日后再度出现这般行为。他见着江映蘅面上平淡依旧,低沉着开口,言语上骤然带起灵力波动,“抱朴峰方衍舒,以此身道途作誓,日后与江映蘅交流时必不隐瞒,惟愿以最坦陈的态度相对。”
江映蘅瞪大双眼,她向前踏去,试图扑在方衍舒身上捂住不断说出誓言的双唇,却被方衍舒向后躲去,趁着间隙说完了自己的誓言。只见灵力波动之间,一道金色的铭文缓缓绕着方衍舒的喉间浮现,随着誓言的定下镌刻出一条金色的颈饰,在灵力沉寂之后便消散在皮肉之下。
“你疯了吗?”江映蘅控制不住高声发问,却见着方衍舒右手轻抚过颈间,脸颊重新挂上温和笑意。
“小师叔祖怎能这般质疑?你我之间的争吵由不信任开始,也当由我给予小师叔祖一个再度信任我的办法。在我看来,这誓言比千条、万条的解释更能解决您的忧虑。”方衍舒噙着嘴角的笑意,他满心期待地等着江映蘅的反应,左手按在袖口之中,等着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道歉之物。
江映蘅见着方衍舒这般态度,原先暗暗燃起的愤怒猛地熄灭,只剩下一腔空荡的情绪望着静立的方衍舒。她张口无言,抿着嘴细想要如何回答这般极端的行为,思索片刻之后才敢再度开口。
恢复日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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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解释、突来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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