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界末日，只是玛雅历法一个时代的终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世界依照秩序继续发展，但新的一周，许橙在她的秩序之外。

这周，林凡没有返校上课。

许橙担心，林凡是不是生病了？男生总一副不怕冷的样子，衣服穿得少，感冒了？但，他不像是不会打理生活的人，什么都井井有条，衣着从头到脚都干净。

直到英语课前发资料，老余指着林凡的桌子和她说话，许橙才把自己的魂拉回教室。

老余说：“许橙，这个星期林凡请假，你和他坐得近，帮他把桌面理一理。”

一堆讲义潦草地躺在林凡桌上，非常不雅观。巡逻到第四组的时候，老余瞅瞅张多多，摇摇头，又瞅瞅埋头做题的周谨一，再摇摇头，瞅到前面的许橙，点点头。

老余提及林凡，对许橙来说格外突然，像被窥探到心事，毕竟，她心里正想着他呢，刚回来的魂差点又吓跑了影儿。

“好的余老师。”许橙连忙答应，又鼓起勇气问：“林凡生病了吗？”

她说这话时，脸颊红彤彤，眼睛也扑闪扑闪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就能看出端倪。好在老余没多关注，只说：“没，他家里有事儿。”

许橙一下黯淡，但也知道，老余是在关照同学**。好在，唐小雪的声音脆生生响起：“余老师，什么事能请假一个星期啊？也太久了吧，林凡是不是不想来模拟考？”

许橙不敢问的话，唐小雪敢问，老余回答：“林凡他家里人在国外，去过圣诞了。”

说完，老余上了讲台，免得唐小雪细扒，唐小雪果然前后左右兴奋地闹腾：“哇，国外啊？哪个国家，张多多你知不知道？”

唐小雪是小情报员，张多多是大情报员，但这事儿他也犯难：“凡哥还真没和我们提过，凡哥太低调了，等下次我问问。”

唐小雪一脸遗憾模样，转回身写作业，坐在她旁侧的女生却停顿了笔尖。许橙忍不住偷偷笑，把小半张脸埋进衣领，周身的空气都是欢快的淡粉色，

我知道他在哪里。原来，他没有生病，而是去美国过节日了，这很好。

她的心甜丝丝，像浸了蜜，因为还想起来一件特别特别开心的事——那天告别时，林凡和她说，提前祝你圣诞节快乐。原来是因为这周他不在，当时她还有些疑惑呢。

现在，许橙没有那么落寞了。

今天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2012年，过圣诞的氛围还很浓，整个校园喜滋滋的，像过年。天气预报还说明天会下雪，圣诞节总该有雪，不然就像少了些什么。唐小雪和许橙说，和喜欢的人在圣诞节雪中漫步，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如果手上再捧一杯热奶茶，那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讲这话时，是晚上，她们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外面星子很亮，两双少女的眼睛也闪亮晶晶的光。许橙的腮粉嫩嫩，很漂亮也很健康，她心里，有什么一跳一跳。

其实，许橙忽略了“喜欢的人”四个字，她只是顺着唐小雪的话默认，圣诞节这样高兴的节日，如果在林凡在身边，那会更美好。

现在，许橙帮林凡整理桌面。

林凡的座位从来干净整洁。桌面没有划痕，也没有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他平时上课，桌上只留要用的书，再两支笔。一眼望去，这个角落独立于其他所有，他永远很特别。

许橙拿着讲义，想，我帮你整理的这些东西，之后你会拿起来看的。这儿有我的余温。

这时，她弯弯翘起唇角。

姓名栏上，许橙下意识摹写他名字，指尖在纸上轻轻刻划。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名字是凡，明明他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个人。

纸上真有了浅浅一道痕，像她留下的罪证，许橙心猛地一跳。

红着脸，慢条斯理却又心跳如鼓地理着手上东西，怎么看，女生都藏着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甜津津，是粉红色的。

圣诞节。

这时候，学校还没有禁止过洋节，大家闹哄哄地布置班级，窗上贴满圣诞老人的窗花，教室里挂满彩纸和小玩意儿，又集资买来棵圣诞树放讲台上，红火热闹。这天的英语课用来搞圣诞活动，老余自备了很多小礼物，循环播放的圣诞歌声里，一堂课欢声笑语不断。

唐小雪过圣诞的热情比谁都高，她妈妈是英语老师，她从小就双语教育长大的。她抱来一大袋红红绿绿的拐棍糖，分给班里同学，还真有国外过节的意思了。拐棍糖是薄荷口味，闻到的薄荷味和吃到的薄荷味不同，许橙慢慢咬，慢慢想，想林凡现在在干什么。

大家互相送礼物，各式各样的贺卡，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挂件、蜡烛、徽章……林凡也收到东西，特别多，不止是班里同学送的，还有很多别班甚至别的学校的人送。

张多多说：“一中都有人托人送，我就说嘛，那次和一中打篮球赛凡哥打出名了，现在一中想要凡哥联系方式的人有一堆！”

唐小雪趴在椅背上看周谨一做数学题，潇洒点评：“一中的人就喜欢犯花痴，篮球赛有什么好看的？一堆男生跑来跑去，真无聊。”

他们俩唧唧歪歪，许橙在林凡座位理东西。她工作量大大增加，今天要整理好几次。因为张多多和唐小雪提醒她，过节日，圣诞节啦，还有情人节520，马中海能在教学楼转悠一天，专门逮送东西的男男女女，抓他们早恋，这些东西都要被收缴的。

林凡收到很多贺卡，他人缘特别好，和人打交道从不是千秋万年雪那种孤高一类，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许橙送出去的贺卡都是自己画的，很特别，给林凡的她一早就放在了这里。但是，有了别的这么多花花绿绿的贺卡，她的贺卡就被埋没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许橙有点儿耷拉脑袋。

唐小雪今天兴奋得不行，硬是不肯写作业，左右闲聊：“周谨一，你除了贺卡，有没有收到情书呀？很多人圣诞节会表白诶。”

周谨一只低头读书，不回答八卦问题。张多多古道热肠地做口型，有。唐小雪眼睛圆睁，回应，还真有？张多多看好戏地点点头。

唐小雪鼓鼓嘴，随即笑眯眯说：“周谨一，你给我看看嘛，我现在好无聊呀。”

周谨一淡声：“那是别人的**。”

他们说了别的什么话，许橙听不清了，只抓住唐小雪口中那两个字——情书。

林凡也收到信的。

许橙现在很迟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平时唐小雪和她讲八卦，谁喜欢谁谁追谁，她能理得很清楚。但是到了自己身上，她连喜欢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字典里没有这个词。

她只觉得，手上这些薄薄的纸张忽然有千钧万钧重，突然不想再整理。毕竟，老余只让她理讲义，这些东西可不是她的任务。

许橙拿来个塑料袋，三下五除二把那些东西搂进去，打好结，丢进桌肚。也不知道怎么的，人沉闷了一整个晚自习。

晚自习结束，下了大雪。

几颗雪站在窗台，是小巧的六角形，也有几颗不小心跳在男生桌面，变成滴滴点点水珠。许橙拿纸擦干，再合上窗，晚自习下课，她会再帮林凡理一遍桌面。

现在，班里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意外的是，陈秋语过来找她，递给她一块饼干：“许橙，圣诞节快乐。这个姜饼人饼干挺好吃的，希望你会喜欢。”

“谢谢。”许橙诧异的同时，些微窘迫。陈秋语和她不熟，所以她没有给她准备贺卡，现在，人家却给她送东西了。

“不客气，辛苦你这几天帮林凡收拾东西啦，我坐得远，本来应该一起来帮忙的。”陈秋语很亲切，话里满是班长的责任感。

“不辛苦的。”许橙勉力微笑。

陈秋语也在林凡桌上放下一块饼干，以及，一张粉红色的很漂亮的贺卡。她落落大方，没有害羞，笑着和许橙道了别。

许橙愣愣看着那些东西。

班级只剩下她一个人，有六七秒她都没有动作。终于，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替陈秋语放好，接着，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扔垃圾、交作业，简单有序的事突然变得混乱。

许橙想很多遍陈秋语，她的笑容，她的举动，都是坦然大方的。

外婆说过，等到谈恋爱和结婚，女孩子要现实一点，找男朋友要擦亮眼睛，人品好家庭好才行，不然出了问题都是自己吃苦。这是个大道理，只是高中的女孩子才十几岁，这个年纪的喜欢太纯粹了，她们并不能完全地领悟。

如果陈秋语能领悟，那么她很厉害，也很聪明，会为自己做长远的打算。而林凡，确实是一个特别好的人，特别优秀的人，陈秋语尝试接触他，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该回寝室了，许橙走下楼。

楼道口，路灯灯光鲜黄明亮，照彻大片大片下落的雪花，寒夜里给予一份体贴的温暖。

许橙望着，却望出一种悲伤。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她现在不明白自己的情所起何处，只知道心口发酸，眼睛也发酸，原来雪花的味道是酸的。【1】

撑开伞，她走出教学楼。雪花落在她伞面，声响是耳语般簌簌。它们在和她窃窃私语么？可许橙没有倾听，她怔在了原地。

楼道口，雨伞，路灯。

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她能清晰地描摹出，林凡那时候是如何站在这里的，他站立的姿态，说话的样子，以及，那样微微的她当时并不曾闻到的薄荷香。

他明明不在这里，可又是哪来的一点香，盈在她鼻尖？又或是一点思念，盈在心田。

雪地里，许橙的伞斜斜偏开。

雪在这瞬间下得极大，缠缠绵绵，纷纷扰扰。它们亲在女孩子的脸颊，融成冷冰冰的水珠，委屈地提醒她，许橙，你的脸好烫呀。

人生逆旅，她这个行人，已然失魂落魄。【2】

你现在在美国，以后会在那里定居。北美大洲，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我只知道，我们隔得很远，隔了一太平洋的千雪万雪。

想到从今往后长路漫漫，难以相见，不免眷恋。

许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是许橙历经过的杭市最温柔的雪天，那天的天空是无比的深黑，而高一楼这盏灯是无比的耀眼。那天四面安静，只有她在雪中长久站立，仰起脸，任由一片雪花落在鼻尖。

【1】王国维.《人间词话》[近现代]. 原文节选：“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2】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宋]. 原文节选：“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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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