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相遇，多少有一分失真色彩，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相见，而不是在半山公墓层层级级的颓唐石阶上，山风里凝望对方。

“我来给我外公和舅舅扫墓。”许橙如是说明。说完她抿唇，没有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只一双眼询问地望着男生。

“嗯。”林凡却只是这一个字。

他没有多说别的话，尽管知道她想听，许橙也知道他知道。酸楚一直从心间涌上喉间，她极小声极快速地说一句“我上去了”，便步履匆匆地登阶，行走间几朵泪花打地。

烧纸钱，明黄的纸被火舌吞噬成烬，成了灰，打着旋儿飘在天空，没有一定的去处。许橙抱着膝蹲在地上，火焰把她的脸烘得很热，但她手脚都冰冷，缩到衣袖里也无济于事。

她想很多事，最后得出个让人伤心的结论，她把林凡当朋友，但是林凡没有把她当朋友，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普通同学。

扫好墓，做完该做的，时间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反正一寸寸地暗下去，恰好能够视物，许橙收拾东西离开。

她没想到林凡还在原地。

石阶一侧柏树绵延，万古常青，林凡穿着身白色羽绒服，在碧青树前很显眼。他咬着烟，看到她出来时猛吸了一口，踩灭烟蒂。不礼貌的举动，但这儿没垃圾桶。

所有情绪都退了潮，夜晚吞没白昼，气温也被吞了好几度，现在连零上都没有，许橙脸颊被冻住，整个人也冻得懵懵的，驻足原地。

林凡皱眉：“还不下来？”

许橙不喜欢他命令式的语气，无论中间她对他增进了多少了解，此时此刻，她只像最初讨厌他那样，继续讨厌他，永远讨厌他。

走到林凡身侧时，许橙很冷淡地说：“我回去了，再见。”甚至没给他一个眼神。

林凡盯着她，突然笑：“生气了？”

许橙惊讶地觑他一眼，男生眉目有很多笑，她心就这么一慌，猛地一跳。许橙迅速收回视线，拼尽全力把面色放平静，摇头否认。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就露馅。

林凡仍旧笑，问：“你怎么回去？”

随意的语气，像告别前的寒暄。许橙心里这样那样的心绪都没了，空荡荡，只剩压在心头的厚沉沉的落寞，无端地让她想哭。

她轻声：“我坐公交车回去。”

林凡说：“我和你一起。”

林凡就是寻常语气，像日常交流时一句简单的话，类似于吃了吗？许橙却感觉这话无比重，重重砸到地上，砸在她心里，砸出满心湖的水花四溅。她顿时怀疑自己是否错听，因为山风在猎猎作响，尽管他声音实际上很清晰。

林凡并不多解释，折身往下走。在这寒风彻骨将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他引着她路。

许橙有前所未有的体会。

半山公墓她来过多次。这里层级而上是林立的石碑，层级而上人们来见死去的人们，层级而下他们回到该回的地方。可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来到这里，不再走出去。

许橙明白这个简单却最为难懂的道理——人终究会死。孤身处在这么多墓碑间，她并不害怕，只是心里无穷无尽地发虚。

她送走舅舅和外公，以后会送走外婆，年长的人如果都先一步离她而去，她将会成为自己世界的最后一个人。这时候她离开公墓山，公墓山却永永远远没有离开她，一整座山压在心头，喘不过气。

现在不同以往，许橙骤然发觉，她的世界是否可能出现第二个人，除了她之外陪着她一起往前走的人，比如，这一刻的林凡。

公交车上，两个人落座在最后排，许橙靠窗。今天过冬至，乡下没有人进城，乘客唯独他们，载了一整车的静谧。

“为什么一个人过来？”林凡伸臂搭在前座，偏着头问许橙话。他们是由许多个问号联系成的，对对方一直有一双好奇的眼睛。

“我外婆还在上班，所以就我一个人来。”许橙说这话，没有看林凡。其实，她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家庭状况，一听就知道，她不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你爸呢？”林凡果然问，触上许橙捎着疑惑的眼眸，很快添一句，“还有你妈。”

许橙紧紧抿着唇，她不是不想让林凡知道，相反，她想让他更多地了解她。可是……之前有多嘴多舌的大妈说，她家风水不好，就是因为她天煞孤星，才带来这么多坏事。

林凡这个人，有时候说话真的太直。其实他站在自己角度想，你是我妹妹，我问你多少问题都不越界，你告诉我什么当然也不要紧。

然而，许橙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看着女生失魂落魄的犹豫样，找补：“我只是问问你，你不方便说，当然也没关系。”

许橙抬起水盈盈的眼，很快垂下，徐徐说：“我爸爸妈妈都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和我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现在只有我外婆了。”

林凡之前以为，她是和她爸一起生活，所以没有住进杜家。

“别难过，我爸也有自己的家庭。”林凡语气轻松，眼睛却闪认真的光，“现在离婚的夫妻很多，各自组建家庭很正常。”

许橙愣愣地看他，男生眼眸含很多笑，不见白天那样的阴霾。她没想到他会和她有相同的境遇，就像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明明是互不相干的物种，却在下雨的时候蜷缩在一起。

林凡说：“你外公外婆对你挺好吧？其实，不如跟着外公外婆生活。”

“对我很好。”许橙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声音很轻，怕他不回答，可还是忍不住问，“你爸爸对你不好吗？”

她记得他转学那天，他爸爸打他一巴掌。

林凡目光半垂，凝了会儿神，才笑着耸耸肩：“不好，不过我无所谓。”

许橙立马想到，他会被他外公接去美国生活，他外公一定对他很好。她为他高兴，但同时，心上有另一座山飞来。因为她意识到这一刻她的世界的第二个人，终要和她离别。

但她的怅然很快被林凡搅乱，他说：“我还有个妹妹呢。”没说亲的还是不亲。

她们九八年这一批生人，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很少有人有兄弟姐妹，多是独生子女。许橙讶异地观摩起林凡，他当哥哥是怎么样的？她从未往这方面思考过。

这样想时，她想出一种难言的寂寥，有些强颜欢笑地说：“有哥哥很好，你妹妹有你这个哥哥，应该挺开心的吧？”

“是吗？我不知道。”林凡挑眉，对她这话感兴趣的样子，“有哥哥好吗？我倒没觉得怎么样，可能你们女生都想要一个哥哥吧。”

许橙微微地笑：“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哥哥。如果是你，应该会很好，虽然我不是很想象得出你当哥哥的样子。”

如果是薛蟠那样的哥哥，还不如没有，宝钗总是为她的这个哥哥发愁。其实，归根结底不是有哥哥没哥哥好不好，而是这个人本身好不好。而林凡，是个很好的人。

林凡笑意很浓：“那你想错了，我妹经常被我惹生气。你刚刚是不是生气了？”

怎么话题移到她身上了？许橙疑惑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很矛盾。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生气了，虽然刚刚的确生气，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情绪很多。毕竟，两个人关系没那么亲近。

“我没在针对你，是我今天心情不好。”林凡收起调笑，视线不离她眼眸。

后排的角落顷刻逼仄，空气也变得黏腻，两双眼睛只有对方。许橙的心突突地跳，因为仅靠眼神，她就读出一些让她揪心的东西。

林凡淡声：“今天是我妈忌日。”

许橙微微一震。公交车时常颠簸，颠簸碎了冷白而孱弱的车顶灯光。车窗不断涌流路边的矮山平房，所过之处，有风在哭。之于此时此刻的许橙，一切移动的事物消逝，一切或近或远的声响隐匿，她只感知得到身边的男生。他这一瞬孤独，有着一颗破碎的灵魂。

许橙很想拥抱林凡，但是没有。

她声音轻，却坚定：“我外婆说，只要我们记挂他们，他们是知道的，只不过因为在两个世界不能对话而已。你今天过来，你妈妈她一定很高兴。”

林凡只笑笑。

他不喜欢煽情，不喜欢心灵鸡汤，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日子他来这里有点难过就是有点难过，情绪过去了就行了。

林凡问许橙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王家豪最近有没有来招惹你？”

许橙愣愣，片刻才回答：“没有了。”她还在想他妈妈的事。

“我知道，因为周谨一和你一起回家。”林凡双手搭着椅背，虚起眼睛望正前方，“你们青梅竹马关系是真好。”

没等许橙想明白他的意思，大雨降落。

云其实已经积了很久，又黑又重，苍苍莽莽地在天上飞奔疾走。还是黄昏，天却已经漆黑，真的像世界末日。

雨水滂沱，劈头盖脸斜打进来。许橙来不及再思考林凡的话，急忙去关窗。然而这辆公交车上了年数，窗玻璃发旧，卡在轨道，很难拉动。她折腾红了脸，还是没有成功。

“我来。”林凡倾向许橙，手臂横她身前。空气中饱满的水意化开薄荷香，潮润润，凉津津，一缕一丝，沁到许橙的肺里心里。

许橙不敢看林凡，只敢看窗。他手按在玻璃上，是上午弹琴时那双优雅翩然的手，指骨分明，匀称修长。

窗户合上，隔绝稀里哗啦的雨声，车厢是亘古未有的安静。在这样的安静里，许橙听到自己心跳，咚咚，又咚咚。

是阵雨，车到市区，雨停了。

许橙问：“林凡，你在哪一站下？”

“看你。”林凡简明扼要，许橙缓缓眨眼，他闭目养神，语气倦，“送佛送到西。”

林凡还是那么自然，的确，送同学回家是正常的事，可许橙整个人滞了。他们已经离得远，薄荷香并不明晰，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可又是什么勾在她的鼻尖，作祟在她的心里。

“谢谢你，我在幸福家园下。”许橙用了很大的力气平稳语调，努力扮作同学之间正常的对话……的确该是正常的。

林凡并不回答她的谢意。

许橙转向玻璃窗。暮色已临，街上车水马龙，几点霓虹灯光闪闪烁烁。窗外暗，窗内明，玻璃便成了面镜，映出车内人的侧影。许橙一直看，男生的轮廓勾画在窗上，也勾画在她的心里。

时间从未流逝得有这么快，原本枯燥漫长的车程，现在却是眨眼之间，幸福家园到了。

下车时，天已经完全黑透，公交站台有路灯，灯光之下，男生的眉眼柔和温暖，再不见白日的冷意。在林凡即将开口道别前，许橙先发制人：“那你回家过冬至吗？”

林凡淡淡地笑：“不回，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我现在一个人住。”

和杜建华还有许静同桌吃饭，假情假意，他浑身都不舒服。唯一过得去的是杜子睿，但小孩子再可爱，看久了也烦。

一个人吗？许橙又被他的话震住。

她垂下眼睫，地上的水洼残余刚刚那场大雨的印记，空气也还潮湿，她眼睛吸纳足了水汽，变得湿漉漉。抬眸却笑：“林凡，你等我一下，就五分钟，我回家拿个东西给你。”

林凡挑眉，换上他那痞气样：“怎么，打算还我人情了？”

是还人情，当然也不是，许橙压根没想到这两个字，她只是想要给他东西。

沉甸甸抱在怀里拿给他的，是一袋饺子。许橙说：“这是我外婆包的饺子，拿回去滚一下就可以吃。冬至吃饺子，冬天就不会冻耳朵了。”

饺子是新鲜包的，还没进冰箱，带着室内的温度。寒天冷夜，林凡捧它在手里，温热，从掌心一点点浸透到身体别的地方。

林凡没说话，而许橙欲言又止。她后知后觉地紧张，万一他不喜欢吃饺子，又或是不喜欢她送他饺子，那怎么办？毕竟这样的举动稍显熟络。她只是担心他一个人住，大概不会想到吃饺子，可这是冬至的习俗，即使去买，外面的总没有家里做得好吃。

讪讪怯怯，期期盼盼，就这样望他，因为赶路而急促的气息还未全平，眼眸里那汪水，在这一星灯下潋滟得不成样子。

看着许橙，林凡愣了片刻神。

“谢谢。”他笑着，嗓音温和，“另外，提前和你说一句，圣诞节快乐。”

离开时，林凡是步行回去的，他的住处和幸福家园只隔两条街，很近。天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黑，然而老城区的万家灯火通明，所有在生活中生活的居民无惧黑夜，也无惧什么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日子照常地行进。

林凡一直期盼真正的世界末日，但此刻，驻足在川流不息的路口，他忽然觉得，如果这个世界就这样结束的话，是否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