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在2012年的仲冬。
已寒的风翻覆人间万象,萧萧,不过低头抬头的须臾,银杏光秃了枝桠,金黄的叶子随着秋天离去,同时离去的,还有很多细节。
国庆结束到元旦,期间近三个月没有假期,秒针分针时针在百无聊赖的岁月里走着,每天都一样,许橙一回头,竟然记不起自己三天前做了什么。
起初一回头,能看见男生。林凡思考问题时,喜欢一手撑着头一手转笔,碎阳偶尔跃动他笔尖。后来一回头——后来不回头了。
座位每个月调整一轮,组与组之间移动。林凡有他的风格,在这件事上也是,他没有变动,依旧坐在第四组角落,那的确是个最适合不听讲的位置。
别的同学照旧问他问题,唐小雪呢,趁周谨一不在时,她偷偷跑去问林凡要很多次数学答案,一张作业纸或整一本作业本揣着回来,唰唰地抄,许橙忍不住跟着看。其实,她该提醒唐小雪不要抄答案,可像是着了魔,想着就这样下去吧也没事,我也想看看他的作业本作业纸长什么样。
老师时常提醒,作业一定要留痕,不然就疑心是抄的。于是,大家习惯直接在纸上打草稿,再如何,也会做那么几个记号。但林凡没有,极干净的纸张,有的只是一个漂亮的答案。当然,年级第一怎么样都无所谓,而唐小雪,她只好装模作样写点草稿上去。
“咋啦许橙?你可别和我学,你不要抄答案。”唐小雪在这方面倒很有正义感,扒拉过本子,不再让许橙看。
许橙微红着脸收回目光。见字如面,即使现在一回头看不见,她看见他的字也会开心,像数九寒冬之中偶遇格外明媚的阳光,云翳一扫而空。草稿纸的一角,她临摹他的字迹,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计较起来,她没有和林凡再说过什么话,比别的同学要少得多。明明想和他交流,可即使是发语文作业时能名正言顺地寒暄,许橙也只是很快地把东西放在林凡桌面,转身离开,匆匆,好像怕泄露了什么。
冬天是蓝色的,是那种淡灰色的蓝,蓝色恰好是忧郁的代词。许橙揣着这份不知因何而起的忧郁,过了深秋又过了初冬,终于,仲冬到了,一场雪下落。
2012年12月21日,世界末日。
这天还是冬至,昭示着接下来的天将要变得更冷更难捱。下周期末模拟考,这天恰好是周五,调休,下午就放假。
世界末日只是玛雅人的一个预言,实际上,没有任何生产生活为之停滞,学校没有停课说大家快回去避避难吧。但是,末日的氛围还很浓厚,满怀期待,像过另一个节日。大家枯燥的生活里总要有什么作为调味剂。
早读罢了工,嚷嚷着要放电影《2012》,应世界末日的景。老余口头训两句,其实也呵呵笑,睁只眼闭只眼离开。于是教室窗帘一拉,多媒体一放,大家躲进小楼成一统。
许橙不习惯看灾难片,里面山崩地裂的场面惊心动魄,让她心跳不断加速,有些喘不过气。她出去上卫生间,顺便透口气缓缓。
出来时,看见熟悉的身影。
林凡站在楼道口,手里夹着烟,面色淡,没别的同学那样的兴奋劲。许橙好奇,难道他也害怕那些场面,还是因为看过了觉得无聊?这部片子很早,是09年的了。
这时走廊只他们两个,男生遥遥地也望见她。冬天是空旷而寒冷的,广袤的大地给人以寥落之感,因此人容易忧郁,但此刻,这成了许橙独特的保护色。
她想,现在可以和他说话。
可是,刘子敏正好从班里出来,也上厕所。女生上厕所总是成群结队,她热情地招呼许橙,赶上来挽住她手臂,亲亲热热地一起走。这下,许橙没办法去和林凡说话了。
再出来,他人已经不见,班级里也没有。
许橙颤着眼睫,趴在臂弯里,借着窗帘的一丝缝窥探灰沉的冬天。和刘子敏聊天很愉快,平时她们关系也好,可现在,许橙莫名其妙地觉得烦躁。
上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有期末考试。高中的美育是形式主义,考试也是,和音乐沾些边的都能考,唱歌乐器,再不济就朗诵,可以单人,也可以组团。
在同学面前一展歌喉,大部分人都害羞,选择了朗诵,许橙和唐小雪也是。倒是张多多领着几个男生上去,气势磅礴地唱《那些年》,把支情歌唱得像进行曲,大家都笑了,音乐老师也笑。还有几个同学唱歌,《爱要坦荡荡》《小情歌》什么的,大家这会儿听的唱的无非都情情爱爱。
到林凡,唐小雪说:“林凡总不能唱歌也好吧?那太全能了,要变成我的男神。”
“你男神不是权志龙吗?这么快就变心了,唐小雪你花心大萝卜啊。”刘子敏笑她。
两个人嘻嘻哈哈起来,你推我搡地在座位里乱扭。许橙偏开身体,坐得端正,安安静静准备欣赏。林凡上了台,她的目光微微颤动。
林凡走向立式钢琴。
所有人都安静了,叽叽喳喳的唐小雪和刘子敏也是。许橙攥紧自己的呼吸,手也把长裤攥紧。他会弹钢琴,他竟然会弹钢琴?
但她没有再注意林凡,因为比起曲子本身,他弹奏的姿态不再重要。流淌出来的音符,和刚刚那些节奏欢快的现代歌曲迥然不同,它将大家切实地置身于冬天,行走在一片寂寥无人的荒野,只有脚下踏雪的声响。
宁静。
雪仍停在窗外几棵树上,许橙莫名想起一句诗,惆怅东栏一株雪。她回神看向林凡,男生平静的面容里藏着些什么。【1】
许橙终于发现林凡今天奇怪的地方——他似乎心情不好。
考试只三分钟,最后一个音符掷地,满教室仍然屏息安宁。直到张多多领头鼓掌,掌声轰隆隆如潮袭来。许橙看见林凡出了教室。
许橙和唐小雪说,她去一下卫生间。得了唐小雪的点头,许橙好像就拥有一个完满的理由,出去时,心里没有那么慌张。
走廊尽头,林凡倚着栏杆,嘴里叼支烟,远目窗外,那里有苍苍的一片白杨树林。
“来干什么?”林凡拿下烟。他眼里有昭然的戾气,是许橙从未见过的神情,几乎不像个高中学生,像历经风吹雨打的人。
许橙有一些害怕,但关心更多,她鼓足勇气慢声说:“我来卫生间。”
“过头了。”林凡周身一团冷淡的雾。
是过头了,卫生间在后面。许橙立马泛起酸,她举动的意味非常明显,我是来关心你的,他肯定明白,而他现在拒绝了她。
许橙顿觉丧失了语言功能,绞着双手,可仍旧倔强地不想离开。林凡漠然偏开视线,深吸了口烟,吐出的白烟四散,女生果然咳嗽。
“还不走?”林凡眯起眼睛。
这话是在赶人了,许橙的鼻子和眼眶都狠狠地发酸。她后退两步,终于,转身离开。下定决心这四个字,心就像扑通掉了地,只惹上满心让人嫌弃的尘埃。冷风逼出许橙眼睛几颗水珠,挂在睫毛,她急急忙忙擦干。
这天,许橙没有多看林凡一眼。
下午放学,她回到家,外婆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袋子。袋子里面有白菊花,还有一些祭奠用的东西,香啊,纸钱啊。今天是冬至,要去半山公墓给外公和舅舅扫墓。
按习俗该上午去,但许橙下午才放学,外婆上午已经去过,想等她回来再和她一起去一次,可裁缝铺临时多了事,一个中年女人咿咿呀呀地叫嚷之前的裤脚改得太短。许橙宽外婆的心,说自己去也没事,公交车来回很方便。
一年没有多少次扫墓的时候,许橙这件事办得很认真。活着的人能为死去的人做的事,无非这么一件。
外公是**走的,零三年,她六岁时。
许橙对许金生的印象很浅,像读了本晦涩的古典小说,字大部分认识,也有相当一部分不认识,情节跌跌撞撞地读下来,末了没余什么感受,没读懂。最多是记得老头儿的烟味,许金生爱吧嗒吧嗒坐门槛上打蒲扇抽烟。
舅舅还要早,叫许伟,许橙只在照片里见过他。眉目清秀的男生,照片定格时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下河摸螺蛳,不知道上游下了雨,大水泄下来,就把人冲走了。
那年,外婆开始念佛。
幸福家园买得很大,顶楼带阁楼,因为当时考虑到家里以后人会多。可现在,只有许橙和外婆两个人。
其实对外公和舅舅,许橙留存的回忆并不多,感受也并不深,这样讲起来像白眼狼,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外婆伤心时她也会伤心,但如果独自一人扫墓,就像隔着毛玻璃看里面东西,什么都是模糊的。
这种感情,对很久没有谋面的妈妈也是,许橙没有那种哭天抢地的难过,淡淡的像浮层云,云飘得久积了水,她就掉些眼泪。可能是因为她清晰地明白,明白人都要死,明白许静为什么丢掉她,明白之后就不再怨天尤人。
但许橙今天意外地情绪很浓,她慢慢而漫无目的地想事情,公交车摇摇晃晃有目的地行驶,到半山公墓时,她眼睛像水洗了一遍。
傍晚的天色转了黯淡,浓云漠漠,某一瞬间像真的像到达世界尽头,一切收束的地方。
这时间的公墓山没有人,许橙任由自己发展成一颗孤独敏感的灵魂。她低头拾级而上,风萧萧,心也萧萧,不顾身边掠去多少事物。
“许橙。”有人喊她名字。宛若平地一声惊雷,许橙诧异回头。林凡站在下几级石阶,眉蹙得很紧,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1】苏轼.《东栏梨花》[宋]. 原文节选:“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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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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