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过了元旦,林凡才回来。

他东西被人整理好了,很细致,每沓讲义都贴了便利贴,记录这沓的大致内容。便利贴是淡绿色的,像春天,上面的字迹温婉清秀。

张多多贱兮兮地报告,是田螺姑娘帮忙整理的,田螺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多多嗓门老大了,许橙听得一清二楚,扎起的马尾藏不住粉红的耳尖。

林凡没追问是谁。

发语文作业本,许橙没有让同学帮忙,自己抱着整个班的本子劳动。她就盼望着能发到那一本,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近他身侧。

知道自己喜欢林凡以后,许橙就像背上了一桩很严重的罪名,一切都因此改变。她好像个畏罪潜逃的人啊,再也不是以前那样正大光明的了,连眼神甚至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一旦想起之前主动和他说话的场面,她脸就要红,怎么那时候胆子这么大呢?

但即便小心翼翼,许橙也满足。这些天林凡在美国,每每看到他位置空着,她心里也空,茫然若失。现在他回来了,只要能看见他,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

终于发到林凡那一本,许橙屏着呼吸走过去,他正在思考题目。她走路那么缓慢小心,本子却递得匆忙,直直放在男生桌上。可林凡却动作很快地抬头,伸手来接,脸上有笑。

这时是他们共同拿着本子,许橙微微呆了一秒,才滚烫着耳尖把手松开。

林凡挑眉说:“田螺姑娘姓许?”

脸上的红顿时弥山亘野,许橙瓮声瓮气回答:“是老余叫我帮忙的。”

说完,就慌里慌张地跑开。可一慌,最上面那几本本子滑到地上,真是对不起那几个同学。许橙这时候可尴尬了,手上抱着一大堆书,根本不方便蹲下身捡。

林凡满是笑,捡起那几本书,又未经她同意地拿过她手里一叠,是帮她一起发的意思。许橙垂着眼睫地说“谢谢”,她不敢看他。

转身时,他喊她:“许橙。”

是有话要说,但许橙回过了头,林凡却只静静地看着她,随后,展颜一笑:“没什么,就叫你一下。”说完,他去发作业了。

雪后初霁,天是格外的蓝湛湛晴艳艳,阳光斜晒,许橙被烤得热烘烘,抱着本子高兴而又遗憾。她真恨手上没有录音笔,没有录下刚刚他叫她名字那一声,许橙,真好听,她真想反反复复地听。

想着想着她就难过起来,霜打过似的,蔫了。许橙想,等以后林凡去了美国,她再也见不到他,她该有多怀念这一声呼唤呢。毕竟,只不过这么几天不见,她就很容易失落。

有机会问美国的事,是在这周周六。这一天,省美术馆推出了新展。

许橙一直有看展览的习惯,这是一次个人展,画家是林明书女士。入口有画家介绍,照片里的人温婉大气,有一双含笑的眼。名字后依例标注生卒年,令人惊讶的是已有卒年,算起来,林女士逝世时不过三十余岁。

许橙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认真而安静地阅读每一幅作品。

是周六,又是新展第一天,参观者非常多,挤在展馆里像缓缓涌动的河流。许橙半主动半被动地流淌到一幅画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连忙小声道了句“不好意思”。

男生也同时道歉,声音轻。

他们谁都没有在意谁,因为身前这幅画太过特殊——画是破损的,上面有鲜明的几道裂纹,显然是艺术之外的意外。

展览的灯光经过设计,只有画前明亮,其余空间都让位于黑暗。他们相遇的这一刻,其余的明亮也都让位于这里的明亮,所有人事物隐入黑暗,只有少年人并立这幅画前。

是男生先察觉。

林凡熟悉许橙的声音,春天饱满绽开的橙花,安宁从容地覆满心头。但响起在这里,他迟疑那么两三秒,才侧头看她。

许橙的眼睛格外清亮。

她微微仰着脸,在灯光下,瞳仁不是极致的乌黑,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长得过分的眼睫很久才颤一下,琥珀长长久久地闪动光亮。

“许橙。”林凡轻声。

这幅画处在整个展览的尾声,一楼有咖啡厅,那里更方便说话。进入电梯,许橙好奇问林凡:“你平时都会来看展吗?”

“不来,这是新展第一天,所以我过来一下。”林凡回答。他这话显然矛盾,看到许橙疑惑的样,他补充,“这是我妈的画展。”

他话里含着笑,并不严肃,许橙却是一震。她想起来书画店,半山公墓,还有入口处的画家介绍。电梯下行得缓慢,在这个狭窄的灰色立方体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同时感知到,此刻正真真正正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

电梯门开了,一楼大厅灯火辉煌。

许橙轻声说:“我很喜欢这次展览。”

“你经常来美术馆?我是记得你会画画,你平常都画什么画?”林凡的视线一直在许橙身上,即使两个人并肩。

许橙回答:“有感兴趣的新展我就会过来,我也喜欢画油画,静物或者风景,所以之前看到公告就在期待今天的展览。”

“你的画有没有拍照片?我想看看。”林凡说得直截了当。

咖啡厅的灯光是温馨的暖黄色调,背景的爵士乐轻快欢畅,人有许多,在咖啡豆浓浓的烘焙香味里小声絮语。两个人落座在窗前,林凡加上许橙微信,欣赏起她作品。

许橙有些不好意思,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有两个陌生女孩在林凡身后嘀嘀咕咕,随后走上去,其中一个笑眯眯说:“帅哥,能不能加个微信呀?”

许橙愣一下,没走过去,只装作欣赏边上书柜的几本书。

这样老套的搭讪方式,林凡微微蹙眉,本想直接拒绝,余光却看到已经回来了的许橙,便只温言说:“有事么?”

这样说,就好像能要到微信了,陌生女孩笑得灿烂:“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就想和你聊聊天呗,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林凡笑笑:“有。”

这话,许橙是听到的,脑中轰然嗡鸣,讶异抬头对上男生的眼,十足含笑的眼睛。两个女孩也看见她,立马了然,说了声抱歉离开。

林凡说得坦然:“拿你当下挡箭牌,不介意吧?”许橙只摇摇头,低着眉眼坐下,林凡弯弯唇角,继续看她的画。

抬头就是落地窗,今天有雨,深冬的雨天阴沉而寒冷,才下午,室外已经黑得很厉害。玻璃清晰地倒映出他们,坐得很近,女生外套绒绒的毛领贴在男生外套上。他们的杯子也站得很近,店员给的是情侣款的玻璃杯。

结伴来这里,青年男女学生,很容易被误会闹恋爱,实际上他们谁也没有约定过谁。许橙默默想,这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误会。

她小口小口啜饮奶茶,温热香甜,甜得她嘴角直往上扬,压都压不平。许橙觉得自己现在真是怪,总笑,能一天到晚笑个没完没了。

“画得很好。”林凡不忘中途送上一句点评,又问,“你和谁学过?我之前以为你画画只是普通的兴趣爱好。”

“我没有和老师学过,是跟着网上的视频学的,就是普通的兴趣爱好。”许橙说得小声,她在介绍自己的能力时总害羞。

林凡难得流露诧异:“自学?看上去像跟着专业老师学了很多年。我妈最喜欢你这种又听话又有天赋的,她要是认识你,一定乐意收你做学生。”

这样夸奖,许橙轻轻地郑重道谢,睫毛颤颤又颤颤,两颊红得不可思议。

“许橙。”林凡维持着低头看手机的姿态,“你有没有哥哥?”

“算有吧。”许橙不明白为什么问这个。

“什么叫算有?”林凡轻挑眉。

“有几个表哥堂哥,不过关系都挺远,平时不怎么走动。还有一个哥哥——”许橙停顿一下,“算是我继兄。”

林凡侧头看她。

须臾,他神色自若说:“继兄?你和你外婆一起生活,那和你平常和这个继兄不见面?也就是说,你身边其实没什么哥哥对吧?”

许橙仍旧疑惑地点点头。林凡说:“那如果我是你哥,你觉得怎么样?”

温暖的灯光抚在男生身上,将他头发抚成软绒绒的金黄,笑容也是温暖的。林凡咬字十分清晰,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送到许橙耳朵里。

许橙有些懵。

林凡笑着解释:“你之前不是说有哥哥好吗?那么,如果我是你哥,不好吗?以后我就当你哥哥吧。”

别人向许橙提问题,她习惯于认真想完才作答,于是安静了好一阵,才诚恳说:“如果你真的是我哥哥,那当然很好,但是没有这种如果。如果你不是我哥哥但是当我哥哥的话,这就很像电影里那种社会青年拜把子……有点奇怪,其实,我们当正常朋友就可以了。”

说完,许橙就扫下视线。还有个理由她不能说出口——喜欢的人怎么可以做自己哥哥?有情人终成兄妹……天可怜见的。

林凡低低地笑,是觉得她话说得好笑,同时也是无奈。但还没等他说什么,许橙先行提问:“你去美国过圣诞了,在你外公家吗?”

许橙逃避问题时,喜欢直接转移话题,她可不想再和他说什么哥哥妹妹了。

林凡微笑:“是,我外公家,我舅舅也在。他们现在的观念跟着西方人走,所以每年圣诞都让我过去,等公历新年再回来。”

“那很好。”许橙为林凡高兴,听上去他美国的家庭很温暖,足以抵挡杭市的寒冷。可不一会儿她轻下声,“美国那么远,赶路很辛苦吧?”

“飞机十三四个小时,习惯之后就好了。我每年至少来回四趟,圣诞要去一次,暑假也要去一次,参加夏令营。”林凡介绍。

许橙点点头,沉默下来。她忽然感知到室外的寒冷,咖啡厅的温暖只是暂时。因为想到以后山迢水远,再难相见,心里不能自抑地泛起酸。

林凡也在沉默,他们心照不宣地想到同一件事了。他低眸,咖啡里还有几块冰没有彻底融化,闪动一些冷光。

走到门口,美术馆外,雨下得像雾。

雨气濛濛,即使打伞,也抵不过潮润润的水汽,浑身都会被沾湿。天没有光亮,只勉强能看见云层。又冷,呵出的气都成团团白雾。

许橙坐公交车回家,没等她和林凡告别,一队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步下楼梯,站在大厅中央互相寒暄作别。许橙看见中间的那个人,她认识,是林凡爸爸。

“林叔叔也在这里?”许橙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件事,林凡和他妈妈姓。

林凡稍一顿,没纠正她的这个错误,只双手插着兜望那边,淡声说:“我妈的画展,他当然要来往自己脸上贴个金。”

他说这话,语气实在是太差了,许橙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和叔叔的关系这样不好呢?叔叔看上去是个儒雅的人。”

“装的。”林凡嗤笑,声音平淡下去,“不是所有父子关系都会好的。”

他没有说原因,不想说,许橙也只是问:“那你去美国,就是因为觉得这里不好,所以才想离开吗?”

“这是一方面原因。”林凡虚起眼睛望远处,像望见遥远的自由女神像,“我外公在美国做生意,我要过去帮忙。”

这话说得委婉,听上去像什么小本生意。林凡是张扬的一个人,但林家的事他并不向外透露,他有自己张扬的资本,不需要靠林家。以及,他也不屑于在小地方说明身份。

面对未来要掌舵的商业帝国,林凡有野心,眼光放得很长远,商业、政治乃至整个世界,最后不过只是一场游戏,而他是掌局者。

许橙感受得到林凡的气息,她能想象到他未来越加意气风发的模样。但她的世界很窄,再如何也不能延伸到遥远的北美大洲去,所有的想象都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有眼前的世界。

心里的酸味更多,涌上眼睛,眼眶也酸。

许橙用力眨眼,不去想未来,只问林凡一个此时此刻的问题:“林凡,刚刚那幅画为什么裂了?油画可以修复的,你尝试过吗?”

那幅画尺寸小,很精致,是母亲在儿子弹钢琴。许橙知道,那是林凡和他妈妈。

“被那人摔的,很难修复成原样,所以我没动。”林凡看着黑沉沉的街衢,眉目沾染雨的冷意,“我不喜欢叫他爸。”

他们的父子关系像经久不绝的冷雨,许橙不知道雨为何而下,只能为他盼望,走出这场雨,走到他想要的明媚地方去。

许橙轻声:“那你在美国定居吗?”

林凡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少顷,他仍旧将视线投到那绵绵不绝的雨雾里。在雨里,连沉默也是潮湿的。

“是。”林凡只回答这一个字。

林凡没有再提兄妹的话,许橙也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她抬眸,挤出灿烂的笑容,朗声道:“好,那希望你以后在美国一切顺利。”

告别时,林凡和她说再见。

声音是最难记住的,如果林凡叫她名字,许橙就很害怕遗忘他的声音,因为像手中流沙一样握不住。可当他和她说再见,这两个字,却能易如反掌地复刻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提醒她,他们天生就会离别。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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