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橙不习惯把负面情绪传递给某件事的局外人，一则是会给别人添麻烦，二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实际上无法感同身受。面对林凡，她习惯性地保留了这个做法。

所以和周谨一道了别，擦干眼泪走出去时，许橙故作轻松，笑着向林凡展示了一下手中的东西：“这是周谨一老家的特产。”

“嗯。”林凡目光幽深。

他没有表情，单独吐出的那一个字儿也没有语气，秋夜，微寒的夜风刺得许橙心一颤。她立马想到刚刚和周谨一的举动，不知道林凡是否看见，他一旦看见必定误会。

许橙斟酌说：“我……”

林凡却忽然笑了，打断她：“你们有什么话可以聊十多分钟？”

许橙一默，战战兢兢观察他脸色，桃花眼是恰到好处地弯着的，应该不是皮笑肉不笑。她松下心，原来只是嫌等得太久，应该没看见她和周谨一拥抱，不然，就不是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她轻快说：“周谨一拿东西花了些时间。哥，你要是着急你就先上去呀，我怎么记得东西已经理完了，还有什么东西没理啊？”

你要是着急你就先上去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凡会错意，以为许橙是在怪罪他打扰他们，否则他们还可以多抱一会儿。

心火延烧到四肢百骸，烈焰要把喉咙都灼伤，林凡动了动喉头，强压怒意，微笑着说：“我忘了，就是觉得有东西没理。”

林凡说完，拔腿就走，没再说别的话。因为让他等得太久，许橙心里有些抱歉，贴上去献殷勤：“这个核桃很好吃的，你等下就可以吃吃看，我喜欢吃奶油味的，奶油的好吃。”

“不吃。”林凡说。

一路上，林凡脚步非常快，没再和许橙说话。许橙没多想，毕竟林凡偶尔就是这样冷淡姿态，她也没再主动和他说话，想贝贝。

其实，林凡有一次想开口，但最后忍了下去，因为觉得不再有必要。

他想，他早该料到的，十几年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不可能不互相喜欢，周谨一喜欢许橙他早就知道，而许橙对于周谨一……她他妈装得真好。

刚刚她想说什么？想试探他有没有看见？还是知道他看见了，想破罐子破摔地坦白她就是喜欢周谨一，就是想要和周谨一早恋？胆子是真他妈的大，他还以为她很乖。

是，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他林凡才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人，莫名其妙要这样那样管她。对啊，他为什么要管她，他又不是她亲哥哥他管她干什么？好，从今往后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再也不会管她了。

一个揣着怒，一个还为狗狗伤着心，回到家也没再说什么话，外婆吩咐两个人喝完牛奶，便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了。楼上楼下，一道楼梯隔开两厢。

许橙趴在窗台仰望夜空，这时不是纯粹的黑，是奇妙的暗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团金黄藏在薄云后，有毛边纸那样蒙茸的边。

她想着贝贝的事，难过之后感伤，感伤之后了悟。就像宝玉同黛玉湘云各吵了一回，随后因着一支曲悟了。许橙想到，贝贝就这样突然地离开，她没见到它最后一面，递进到人与人也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1】

许橙想事情时，喜欢捧一杯水慢慢喝，事情想完了，水也喝完了。她抱着水杯蹑手蹑脚下楼，外婆已经睡了，而林凡——

林凡的房间没亮灯，但洗手间的门开着，淡淡的光泄出来。他立在台盆前，伸着手臂涂着什么东西，空气里有一股药膏味儿。

许橙顾不上倒水，杯子放在转角，悄悄地快步走过去，到了门口，轻咳一声。

林凡瞥她一眼，没说话。

许橙走到他身边：“还严重吗？”

是八月那次打架落下的刀伤，他当时没给她看伤口，但凭着衣服上的血，许橙也能知道是很长很深的一条，一想到心里就难受。

林凡扫了眼她，看到许橙小脸皱成一团的担心样子，他眼睫颤了颤，但仍旧不说话，只低着头自己动作，甚至还故意往里侧身。

洗手间灯光微弱，许橙本就看不清，这下焦急说：“你转过来一点呀，我看看。”

林凡沉声：“没什么好看的。”免得打扰外婆睡觉，他声音压得低，这样说话时有别样的好听，像沉沉的大提琴。

说完，林凡再度往里转身，许橙着了急，攀住他手臂便往回拽。林凡顷刻皱起眉，明显地“嘶”了一声。许橙立马放轻力道，但没有松手，紧张说：“疼吗？”

林凡不说话，许橙低头仔细看，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是留了一道疤，这还疼吗？

许橙没有来得及细想林凡是不是在诓她，眉蹙得紧，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林凡为着她落了这样一道伤……许橙含起一眼眶的雾，几颗水珠凝起来，不小心跌落到林凡手臂上。

林凡声音淡：“又哭了？”

许橙快速抹去眼泪：“有点难过。”

林凡片刻没说话，整个空间弥漫起一种古怪的寂静，接着他说：“你心疼？”

三个字，咬字尤其清楚。许橙尚未反应过来，林凡便逼近了她。洗手间狭小，他不过欺上来两步，许橙就迫不得已退到墙角，身体贴到冰凉的瓷砖。

林凡的身影笼着她，薄荷香也拘着她，许橙的身心都大陷囹圄。眼前这双桃花眼清明，而她全然是懵的，林凡他想干什么？

林凡清醒地定在她身前，重复一遍：“你心疼我么？许橙，你为什么要心疼我？”

伴随着极度的惊慌，许橙的心跳即刻剧烈起来。她再迟钝也感受得到，这句话完完全全超出了兄妹的界限。她陡然想到那件最令她害怕的事——林凡知道她喜欢他了吗？

许橙勉力镇定，声音却还是颤抖：“你、你是我哥哥，我当然要心疼你的。”

哥哥？她还知道她是他妹妹？知道还敢和周谨一抱在一起？林凡点点头，扯扯唇角，他猜得出来她为什么心疼他——她那么喜欢周谨一，害怕他管她，害怕他把这件事捅破，所以才会这样装模作样地来讨好他。

林凡低下眉睫，背对着光，在这暧昧不清的明暗分界里不挪步子，依旧禁锢着许橙。很久以后他才抬眼，面上微笑，眼里却是冰川万年不化。

林凡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倏忽，许橙觉得天崩地裂，一切都完了。林凡知道她喜欢他了，要和她划清界限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完全不知道办法。

只能颤抖着声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林凡嗤笑：“撒谎。”

林凡说：“不要和我撒谎，许橙，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他声音低，却字字有力，字字敲许橙心上。要彻底结束了，她悲哀地想。此刻她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只能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不，她是那棵小草，马上就要被碾为尘埃。

但，林凡接下来的话却出乎许橙的意料。

林凡问：“是不是周谨一？”

许橙愕然抬眼，什么周谨一？怎么和周谨一扯上关系了？她愣怔一瞬，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看见了？”

林凡的表情就是答案。

许橙的心跳近乎炸开，连同呼吸都是一百二十迈的急速。她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事情脉络：林凡以为她喜欢周谨一，生了气，所以讽刺她对他亲近……林凡以为她喜欢周谨一？

许橙意识到，这就是她的解题方法。

只要她承认自己喜欢别人，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亲近林凡，理所当然地继续喜欢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而她身边恰好就有一个完美的人选，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所有人眼里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周谨一。

拿周谨一作这样的幌子，许橙有些愧疚。但总归周谨一已经知道她喜欢林凡，想必他会在这件事上乐于帮忙的。

现在，她只有林凡的这两年了，以后再见不了面，她不能连这两年都没有，那她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无论林凡怎么以为都好，只要她能继续在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妹妹……

于是，许橙偏开视线，没有回答林凡。

沉默就是默认。

她就是喜欢周谨一。

深更漏夜，无边安静，夹杂两个人起伏不一的呼吸，安静是破碎的。许橙看到门外，他和林凡的影子长长的，长长地交叠在一起。

明明心里已经想好，明明这就是最合适的答案，为什么她流泪了。

林凡看着她，全然是另一派心境。

又哭了？被他逼哭的吓哭的？林凡失笑。

林凡说：“好，许橙，你就这么怕我，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管你，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管你了，你想和周谨一怎么样，你想早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可以吧？从今往后你干什么我都不来管你。”

说完，林凡径直往外走。

许橙脸色顿时苍白，她已经来不及再认真想事情，只知道林凡说“我不管你了”，只知道他再也不回头地往外走，她整个人立时颤如筛糠，仿佛灵魂都跟着他不见踪影。

许橙猛地从后抱住林凡，紧紧环着他腰。

她哭着说：“哥，我错了，我没有不想让你管我，我没有想和周谨一早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周谨一怎么样。”

林凡僵住脚步。

又在讨好他。装模作样。小骗子。

林凡冷声：“不想和他怎么样还抱他？怎么，许橙，周谨一也是你哥哥？”

“你看见了。”许橙低低啜泣，“你看见了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因为什么才抱他呢？周谨一家的狗狗没了，出车祸没了，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他才抱我的。”

意思是，这个拥抱和喜欢周谨一没关系。

林凡愣了愣。

静立片刻，他仍然冷笑：“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现在只是喜欢他，不打算和他早恋？打算高三毕业再谈恋爱？”

这就是许橙近乎完美的答案了，而林凡已经彻头彻尾地被她下了套。

许橙满脸泪水，自欺欺人地回答：“是，我是喜欢周谨一，但我不会在高中谈恋爱的，要恋爱也是等以后。”

她没有松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林凡，

“好，那么你很好。”林凡噙起笑，胸膛里那股怒意不减反增。他能说什么？说祝福你们好好学习日后喜结连理么？他用力掰开许橙的手，声音不能再冷，“早点睡觉。”

林凡挣脱许橙，大步走了出去，许橙默在原地看他背影，泪水一直安静地往下。

突然地，林凡停顿了脚步，黑夜里他的身影肃穆又危险地立着，没有动作。

下一瞬，林凡折身回来，步子极快。他猛地掣住许橙手臂，大力把她拉进洗手间。门被关上，隔绝外面所有，许橙再一次被禁锢在墙角。林凡单手掐住她脸，微微眯着眼睛，其中满是令人不安的戾气。

【1】该曲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是宝钗向宝玉推荐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虎囊弹》传奇中的一折）中的唱词。原文节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