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进门的是张冉。
他先是郑重地行了个拱手礼,随即便开门见山道:
“谢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内子有几句话想带给大人。”
谢羡风扫了他一眼,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挥手叫走了房内其他的奴仆。而张冉也退居屏风之后,向自己的夫人苏凝兰眼神示意。
苏凝兰清了清嗓子,步履沉重地走到了谢羡风面前。
尽管在此之前,她听慕溶月成日里说过无数遍的谢将军,如今亲眼一见,苏凝兰仍是被眼前男人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给震慑了几分。谢羡风神色沉郁,压迫感十足。但一想到慕溶月今早的状态,苏凝兰还是定了心神,觉得自己有必要来这一趟。
可还没等她开口,谢羡风忽然先一步打破了僵持。
“苏夫人骤然登门,想必是为了家妻的事了。”
“没错。”苏凝兰顺势反口回道,“既然谢将军还知道月儿是你的夫人,想必也没忘了自己为人夫的身份。”
她语气里藏着几分蓄势待发的火药味。谢羡风微皱眉心,等着她继续往下说道。
“按理来说,这原本是你们夫妻俩的事——旁人插不上嘴,也不该过多干涉。”
“只是,月儿毕竟是我的朋友。见她这样伤神,我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理。谢将军,你这次是真的过分了。”
“你可知,”说着,苏凝兰不禁攥紧了手指,神色凝重,“昨日她独自一人在青林山上苦等了你一整日,只因她惦记着你喜欢青林山的雪景……”
谢羡风默了几许,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晦暗的情绪。
“我不过是随口一提……她又何苦记这么久。”
他说这话并无别意,可传在了苏凝兰耳朵里,却好似带上了几分讥嘲之感。
“你这句话说出来,让她的真心都仿佛成了个笑话。”苏凝兰冷笑一声,“是,你可以觉得她去山上等你是自讨苦吃,也可以觉得她被野猪群围攻是自取其咎……早知你会这么想,当初月儿不惜一切要去苦练骑射时,我便说什么也会将她拦下。”
“……什么野猪?”这一回,困惑的人变成了谢羡风,“她何时去学了骑射?”
“谢将军作为她的夫君,却对她的遭遇一无所知。”苏凝兰哀叹了起来,话中处处暗藏着讥刺,“真不知是月儿口风严密,对大人瞒得滴水不漏;还是将军你本就对她漠不在意,根本就没想过妻子也需要关心。”
谢羡风被怼得哑口无言。
“将军可知道,月儿她不精马术,是因为幼时曾不慎从马背上摔落过,自此留下了阴影?”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苏凝兰真替慕溶月感到惋惜,“可她却还是硬着头皮赴了你的约,上马场,打马球……”
“后来,她在你的朋友们面前失态,自觉让你丢了颜面,暗下决心,要改头换面。
她性子那么执拗、不服输,只为了你的一句‘下次这样的场合,我不会再勉强你来了’,便是埋头苦练了一个多月的马术,只为证明给你看——她不像你所想的那般无能,她也可以比肩站到你的身边去。
她是经受了何等的痛苦才下了这等子决心;她夜以继日地苦练,身上落下了数不胜数的伤痛……这些,你作为丈夫,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慕溶月背地里为他做了那么多,在他眼里,却是不值得的,是不被理解的。
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凝兰将心中憋藏许久的话一口气吐露了出来,总算是舒畅了许多。
她劈头盖脸的话音刚落,只见谢羡风眉头蹙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显然,对于这些事,他从前并不知情。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苏凝兰深吸一口气,“谢将军,我的话点到为止,便不再赘述了。”
“今日我来过的事,还请你对月儿保密。她不会希望我来找过你的。”
“就不打扰将军了,恕我失陪。”
语毕,张冉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接过苏凝兰的手,搂着她的肩头一并离开了。
直到下了永春楼,将楼上的身影甩在了身后,张冉才终于憋不住问她:“夫人,你又何苦搅进这浑水,还把自己气成这样?万一那谢羡风不领情,岂不是叫你里外不是人?”
苏凝兰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月儿的性子。很多话,她有口难开,心里却是很希望别人能懂她。于是,只好由我来做这个僚机。”
张冉似懂非懂地颔首。
“人总是要全力试过,才会甘心认下结果。如此一来,无论结局如何,也算是不留遗憾了。”苏凝兰若有所思道,“我能帮她的就到这里了,剩下如何,就要看他们二人有没有缘分了。”
“好吧,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张冉又笑着揽过苏凝兰的肩头,“夫人,莫要为旁人而白白生气了,我请你去吃你最爱的那酥果吧。”
……
张氏夫妇离场后,厢房之内便只剩下了谢羡风一人。
屏风内安静得可怕。
徒留不知情况的店掌柜却是在门外干瞪眼,“自那张学士夫人来过后,谢大人就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是怎么了……”
店小二更是端着几盘小菜询问:“将军大人点的那些热菜都备好了,可还上吗?”
掌柜的也拿不准主意,便转头去问守在门口的侍从刘彰,“大人,官爷的菜已经都备好了,你看什么时候上菜好些?”
刘彰不语,只是默默地在他手心放下了一块金锭。
掌柜的拿了钱两,顿时心领神会,又挥手叫人将菜端回了后厨。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官爷您请便,您请便……”
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侍卫。刘彰猛地拍着他的肩,“进去吧。一会将军问你话,你如实说。”
侍卫一个哆嗦,深感大祸临头,颤巍巍地进了厢房,跪地行礼。
“属下见过将军……”
只是许久都没等来谢羡风的反应。侍卫跪得腿都酸了,忍不住偷摸抬眼张望,才看见谢羡风正自顾自地擦拭着手中佩剑,神色阴晴不定。
见状,侍卫更是不寒而栗。
就这样任由他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之久,直到那侍卫双腿发软,谢羡风才开口问道。
“昨日夫人在山上受到野兽夜袭一事,为何不及时通传?”
他尾音里藏着一丝愠怒,侍卫吓得连忙磕头请罪。
“将军息怒!昨日属下确是递了消息的,只是……那传信的人说,当时将军忙着与莫女将谈公事,他们便将字条递传给了李副将大人……”
李衡。
谢羡风皱起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
许久,他微眯凤眸,又是冷冷地问:“还有什么没向我禀报的,一并说完。”
那侍卫便事无巨细地将昨日的场景描绘了一遍。
“昨日的生辰宴……夫人从一早就开始筹备了。马匹、餐食、还准备了几只猪獾用围栏就地圈起,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林林总总的,备了满满一轿子,一直守在青林山,等到了天黑。期间,夫人还骑了会儿马,又弹了会儿琴,当是打发时间。”
谢羡风眉宇之间充满了不解。
猪獾?
她带一只猪獾上山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目的,大抵是和他的生辰礼有关。
谢羡风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他们分别那日,慕溶月脸红耳赤地在他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夫君,我会备好贺礼,在青林山上等你。”
她什么也没说,眸底尽是期待与憧憬。
他一句失约,却叫她平白遭受了好多的坎坷。
那侍卫又继续往下说道:“后来,天色渐沉,那猪獾突然发狂地冲破了围栏,叫声还吸引了山上其他的野猪。兽群将夫人的车轿团团围住,就在紧急关头,夫人拔出长箭射杀了那猪獾……”
“夫人将为首的猪獾击退之后,我们小队也及时赶到,出面赶走了其他的野兽,最后又暗中护送夫人平安回了府……”
谢羡风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眼神也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情绪。
“是她射杀了猪獾?”
见他面带迟疑,那侍卫便更加卖力地描绘起了当时的场景。
“那时,旁边的武婢都乱作一团,唯有夫人临危不惧,她没有躲进车里,而是就地拉起长弓,气势凛然——快准狠地将那野兽射杀于乱箭之中!她拉弓的手极稳,一点也不像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文官之女,那股狠厉之色,真是让属下们也叹为观止!”
没想到,一个月前,连马也骑不稳的娇养千金,会成长得那样快,那样的让人……惊讶。
听完这些,谢羡风的脸色已然变了许多。
“下去吧。”
谢羡风随之起身,刘彰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将军,要走了么?”
谢羡风颔首,宴席的女主人不在场,他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便吩咐道:“备轿,回府。”
***
坐在回家的车轿内,谢羡风眸中却是阴云不散。
他原本以为,慕溶月不善马术,在众人面前落了笑柄,自此便会愈发谨小慎微、草木皆兵。而他要做的,便是将她带离那个不适合的环境,往后不再向她提起此事。
可如今想来,或许是他想错了她的心思。
他并不了解她,因而也低估了她的恒心与毅力。
她并不是那畏难之人,她也不会被一时的低谷打击得一蹶不振,她有自己的心气,也有自己迎难而上的傲骨。
不知怎么,谢羡风的心头有了一丝的触动。
他第一次对她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感觉。
他似乎的确轻看她了,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
她虽是他的枕边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她的身上,似乎还有许多未知的领域,有待探索。
而他却鲁莽而草率,仅凭初印象便潦草地断定她是那世俗眼中贤良淑德、愚笨怯懦、娇贵忸怩的庸庸之辈。
谢羡风面上动容,眸光微动,暗芒渐炙。
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一些回到家去。
回到她的身边。
……
摇晃的车轿内,刘彰正坐在谢羡风的身旁,他心中也藏了一件事,隐约觉得是该说出来了。
从庐南回来的当日,他特意绕去了将军府,却发现,那日谢羡风临走前无意中摔落、被他收在桌上的那枚香囊不见了。
不知是被奴仆当成废料扔掉了,还是被其他有心之人收了起来。
无论如何,多年来待在军营里养成的机敏的观察力,让他几乎本能地察觉到,此事极有必要向谢羡风禀报一番。
于是,刘彰便终于开了口。
“将军,属下还有一事想汇报。”
……
听完了他的话,谢羡风的眉头渐渐紧皱成了起伏的山川。
“……你怎么现在才说?”
听出了谢羡风话里的怒意,刘彰立马跪下请罪,“此事是卑职之过,卑职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谢羡风揉着眉心,心中五味陈杂。
总算是找到症结了。
为何慕溶月会朝他发好大的一通火。
谢羡风的头风隐隐发作,心绪纷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多嘴问了一句:“她回京的那段时日……是同谁学的骑射?”
“将军去庐南的这些时日,卑职打听到,常宁长公主亲自出面找了宋国公几次。”刘彰解释道,“当时属下不知是所为何事。现在想来,十之**便为的夫人学习骑射一事了。”
谢羡风眉头一拧,“宋景渊?”
“京城善马之人数不胜数,为何独独是他?”
这个久违的名字,再度浮上心头。
他还没忘,宋景渊——便是那个曾与慕溶月有过旧时婚约的男人。
刘彰的声音越来越低:“据说是常宁长公主的意思……”
谢羡风再度缄默了起来。
察觉到车内的低气压越来越有压迫之势,就在刘彰将要承受不住之时,谢羡风忽而开口下令道。
“折回永春楼,去拿两坛酒来。”
刘彰起初有些困惑,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有兴致喝起酒?
很快,他就明白了谢羡风的真正用意。
谢羡风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早就磨炼出了无人能敌的酒量。
家中不胜酒力的人,是夫人。
下一章小高能预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天【已替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