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娘是卖豆腐的,今儿摊子上摆的竟然不是豆腐,你猜是什么?棠棣花糕!
再看她自家,臃肿的棉袍外头套着簇新的绸衫。
天爷,她竟然穿了绸衫?并且,苏锦认得,那是正经的宁绸。
黑黝黝的脸上横纹密布,干瘪没牙的嘴,拘谨的冲着苏锦讪讪的笑。
这北镇的人谁见过棠棣花糕?谁又穿过绸缎?
平日混开玩笑,都是‘做娘娘,穿绫罗,使金粪箕。’谁见过真的?
就是柴大户娘子,平日亦朴素的很。谁要穿了绫罗,那在北镇简直是个天大的新闻,要挤破门看的。
天爷,仔细看她好像还上了妆,黝黑的皮肤上,擦了些铅粉。
说句难听的,真真驴屎蛋子搽粉,不伦不类的活像个鬼!
“大娘,您……”
“莫问莫问,上头老爷的吩咐,咱们、咱们不过依令行事……”
吞吞吐吐,尴尴尬尬,犹犹豫豫。牛大娘矮着声,羞臊的不愿抬头,欲言又止,连连摆手。
再瞧陆家的铁匠铺子。一个打铁的,穿戴的齐整,四方瓦楞帽子,白鞋净袜,做起了相公卖起了妇人珠翠?
放眼望去,他们来时只一个铁匠铺子,一个豆腐摊子,一爿杂货店的豆芽菜街,一时间竟然多出了卖炭火薪柴,绸缎毛料,吃食菜蔬的?
变戏法吗?还是我眼花了?
苏锦用力的揉揉眼,确认她的眼睛好的很。
古怪的何止这一宗,人口稀少的北镇,凭空多了许多人,不大的街有些熙攘,竟有些许熙攘繁华之意。
每个人都严肃拘谨,像是训练好的。着新装,戴新帽,怕是这辈子都难有的体验吧。
韩嫂子、丁婶子,乃至郭奶奶,这些老面孔都在,却不似往常热络的打招呼。
眼神躲躲闪闪,拘谨过的不像话,总之说不出的吊诡!
更有许多生面孔,和北镇一众瑟缩灰黑的百姓相比,说不上的伶俐透彻。
他们皆是青年壮汉,一双双眼睛警惕的四处睃巡。
这、这这这一看就不是北镇人,北镇人哪有不冻手烂脸的?北镇人哪有生的这样白净的?
苏锦朝其中一个望了一眼,他立刻回瞪过来,唬的她赶紧垂首。
天爷,这是怎么了?你们在演戏吗?扮上了,这是都扮上了啊?简直惊的眼珠子要落下来。
周彦邦在一个卖黍子的摊位前停下,青瓦灰暗纹团福缂丝长袍,羊皮掐云纹靴子,灰呢子披风。白生生的手捧起一把黍子,看了好一会子。
“大、大人。”
老韩大哥恁大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此刻缩头憋脑的像个老鼠。
“这叫黍子,我们北镇成年吃它。宋大人来了,挖沟修渠,让积年的老把式教我们种田。瞧,今年收成多好。”
“大胆,叫你说话了吗?大人难道认得?”
钦州知州郝大人一声令喝,老韩大哥立刻变小哥,抿紧双唇,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心道,这戏可真难演呀。
挨千刀的狗知州,老子不穿这新衣服了。
不说不行,说错的还不行,他娘的,我知道哪一句能说哪一句不能说。他娘的,还不如下田犁地来的自在。
紧张的背后,心中连连骂娘。
“放肆。”谁想老韩大哥无碍,郝知州反遭训斥。
周彦邦撂下黍子就走,因为他确实五谷不分。
如此,郝知州本想捧臭脚,谁想拍马蹄子上,却让他露了怯。
心中暗骂,真真蠢出天际的奴才!
是的,周彦邦在微服私访,考察民生。
他已经很低调了,他尽量让自己泯然于众人,可那份显贵气场藏不住。
每个他经过的摊位,每个与他擦肩的人,似乎都知道他就是大老爷,似乎他身上天生带刺儿,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
微服私访?嗐!这街这镇,这热闹繁华,看一眼即假,北镇哪里来的京中土物?
还有这糕这饼,这吃食这摆件,这花翠这布料,还有百姓脸上的惶恐,哪里是寻常集市?
做戏呀,演吧,上头演下头看,各处都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那我来干嘛呢?嗐!哎!
负手悠然,暗卫遍布。大人是自在了,可郝知州心里似有十五个桶子,七个上八个下,慌的不肖说。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中堂大人,若能得他青眼,在天家面前美言几句,那、那我何必屈居此等穷乡,做了京官岂不飞黄腾达?
故而早早的排练,在北镇演上这么一出子。
那宋清平还说什么,‘大人此行就是要将百姓疾苦上禀天家,如此做作,不啻欺上瞒下,何用之有。’
你懂个屁!榆木脑袋,怪道让人从广陵踢到这冻死狗的地界。
谁想、谁想他精心准备的他一概不看,单挑没见过的问询。一拿一个准,一挑一个中,这、这岂不是要露馅?
褒奖不敢想了,这要再治个罪?哎呀呀,坏菜了呀!
“大人。”郝知州肥硕的脸,满捧臭脚:“虽是春月,到底不比京中温暖。大人您乍乍才来,恐不适应,不若咱们早些回钦州吧。”
“这是什么?”周彦邦根本不带搭腔的,拿起一块灰扑扑的饼子,问老妪。
老妪惶恐看向郝知州,见他点头才敢作答。
“这,这是咱们常吃的一种饼子。宋大人用它搀了麸糠,做成的灰豆饼子,既充饥又省粮食,宋大人可真是好官哪……”
够了,话没说完,在郝知州杀鸡似也得眼神中,慌忙闭口。
呵,处处宋大人,看来宋清平这官做的有口皆碑啊。
掰下一块含在口中,不禁眉头攒皱。那一股酸涩、粗粝,让人实难下咽。不好,口感十分不好。
放下饼子,心中叹息,就是这种东西,当地人奉之为美味,可见生活之艰辛。
“大人去尝尝我们这儿的汤饼子和京中有甚不同,逛了这半日,吃些热乎的暖暖身。”
正是,抬眸见不远处,升腾的白雾。呵,有心了,汤饼子都安排上了。这次便不驳你颜面了,去看看吧。
他这一抬脚,郝知州的十五个桶又全放下来了。总算摸到了门儿,上峰也总有喜欢的不是。
嗳,这就对了,按照我的话本子来。狗颠一样,在前头引路。
“来嘛来嘛,这不是蜂蜜凉糕吗?”宋小满得意洋洋的瞟她:“还不信,还不肯来。”
信信信,你就是说洒金街搬来了,我也信。
宋小满那个兴奋啊,松开苏锦的手边跑边说:“那冒烟儿的一定是汤饼子,桃花,去尝尝,是不是偷了你的师,说不定比你做的更好吃。”
喂喂喂,馋丫头慢些跑,我这挎着篮子,脚上冻的疼痒,哪里跑的过你。
哥哥也是,今儿街上这一出子,怎么也不告诉我。又瞒我,定要去问个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哼!
汤饼子呀,汤饼子,梅花的桃花的杏花的梨花的。热乎乎的,淋上麻油,哎呀爹呀,香死个人。
我来了,我来了,别卖给他,卖给我呀。
“让开让开。”屁股扭啊扭,蛇一样钻入人群,白了他一眼:“我先到的我先买,先来后到,不懂吗?”
呵,小小年纪,人不大口气不小!
小姑娘俏皮且刁蛮,两个总角摇摇晃晃,甚至还踩了他一脚。
可慌了郝知州,登时收起那副谄媚,厉声呵斥:“你是谁家的毛丫头,见了大人不跪下,无法无天了吗?”
听不到,听不到呀,满脑子都是汤饼子。痴痴的盯住摊子,忽然扭头挥手:“桃花,快来呀,真的是梅花汤饼子。”
“呼”高高升腾的的滚白热气模糊了视线,苏锦只看到小人蚯蚓一样拱一众人中。
她在向她招手,她在喊她,对她说,过来呀,快过来。可她不敢,一动也不敢动,脑中瞬间空白。
另一种感觉倏忽升腾。
那是一种羞耻感,为了忘却,她不断给自己催眠、洗脑。我是陈桃花,我是陈桃花,甚至听到苏姓都要惊一惊,十分努力抹去前尘中的那个姓氏和身份。
可他的到来,犹如当头一棒,将她构建的幻象打的稀碎。
她以为已经忘却,她以为可以坦然面对,错,大错特错,不光没有忘记,她一直掩饰的耻辱和不堪,火山般轰然迸发。
他站在那里,就是法度和惩戒,就是指责和羞辱。
一个有夫之妇,苟合私走,道德品行极其败坏。该车裂,该沉塘,该刺字著籍,大书特书,永世被唾骂、被诅咒,遗臭万年。
逃,快逃!
上天遁地,或者可以立即消失。
不不不,不可能的。
仿佛被施法,只在一刹那,冰霜将她从天灵盖冻到脚后跟。
忽然间,身体僵硬,目光呆滞且茫然,定定的看着那人……
他、他他是,我的‘丈夫’?
他依旧是他,他白净的面孔依然冷静、冰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硬。
颀长的身姿,身上缎袍光泽莹润,低调而华贵。
周围的人都在恭维他,他亦无喜无怒,练达的周旋,官场上的老练,世故而圆滑。
他不怒自威的看着众人,在这苦寒北地格外出挑,犹如鹤立鸡群。
幻灭,幻境,非有非无,这场景给她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掏空所有的佛法谒语,也不能描述此刻情绪。
唯有不停的告诫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可举目,他此刻是这样的真实的存在。就站在不远处,行动举止,一言一行,那样的鲜活。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啊!
脸上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泪水肆意。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哭?为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恐惧,是心虚,是耻辱,是怨恨?
都不是,那泪中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欣喜?
说不清,道不明,万般滋味扑面而来,这种感觉难以描述。
他们、他们竟然还能再见?
纵然早已面目全非,可这捉弄人的造化,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再次重逢?
何时能斩断命运的纠葛,就这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苍天啊,能不能放过我?
分明看到命运不怀好意的微笑。
“大胆,哪里来的刁民,见了大人还不快跪下。”
唰唰唰,暗卫登时显现,护卫在他身边。
是了,她应该跪下。面对京师大人,她怎敢直视,这是僭越和冒犯。
慌忙抹去泪痕,湿烂的泥地上说跪就跪下了,一个村妇,有甚讲究。
柳条篮子哗啦坠地,灰豆饼子咕噜噜滚出来,滚到他脚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农妇,惶惶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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