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阴影处的听众

季节流转,空气中夏日的溽热初现端倪,被傍晚微凉的晚风稍稍中和。苏瑞桐悄然出现在舒淼驻唱夜晚的习惯,如同一种缓慢形成的生物节律,稳定却绝不频繁。他总在演唱开始后悄然进入,坐在灯光边缘的阴影里,像一道沉默的剪影。也会点一杯度数很低的酒或苏打水,听完几首歌,有时是完整的三首,有时或许只是一首半,便在歌曲间隙或掌声响起时,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舒淼对此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与尊重。他从未在演唱间隙朝那个方向特意致意,也从未在苏瑞桐离开后试图用目光搜寻。他将这份悄然的变化,当作“拾光”环境音的一部分,如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或是冰块撞击杯壁的清脆声响。他只是更投入地歌唱,将那些或慵懒或深情的旋律,献给整个空间,而非某个特定的阴影。

他的摄影主题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墙上新挂出的照片,少了几分街头的喧嚣与人间的烟火,多了更多自然的微观景象。有一张是水珠正好点缀在半开荷花的花瓣上;另一张是逆光下,一片半枯的荷叶,脉络清晰如老人手背的青筋,透着一种残缺的美感;还有一张,是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鹿角蕨新生的、蜷曲如婴儿拳头般的嫩芽,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

这些照片,无疑需要更精湛的技艺和更耐心的等待。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拍摄者视角的内敛与沉淀,以及对生命本身更深入的观察。苏瑞桐在某次听完歌,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照片墙前驻足片刻,目光在那张鹿角蕨新芽的照片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专注的凝视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评价。

吧台那盆照片主角鹿角蕨,在舒淼按照苏瑞桐指点的方法照料下,已然恢复了勃勃生机,甚至比之前更加茂盛。它成了“拾光”里一个小小的、鲜活的见证。

两人之间比之前更缺乏语言交流。苏瑞桐来时,舒淼大多在准备演出或忙于其他事务,顶多在目光相遇时点头致意。苏瑞桐也依旧维持着他固有的沉默。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拾光”这个特定的空间里,被光影和音乐短暂地映照在一起,却从不交汇。

直到一个闷热的、雷雨将至的夜晚。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窗外天色暗沉,隐隐有雷声滚过天际。舒淼照常驻唱,今晚他选的歌似乎也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压抑与爆发力。苏瑞桐依旧坐在老位置,面前的水杯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唱到第二首歌的间奏时,舒淼低头调试琴弦,舞台的追光在他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整个“拾光”陷入了一片黑暗。音响的声音戛然而止,空调的嗡鸣消失,只剩下窗外愈发清晰的闷雷声。

短暂的寂静后,客人们发出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手机的手电筒光芒陆续亮起,像夜空中零星的萤火。

舒淼在黑暗中愣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他朝着台下模糊的人影方向说道:“大家稍安勿躁,可能是跳闸,我去看看。”他的声音在突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镇定。

他放下吉他,借着手机的光亮,熟门熟路地往后间的电箱走去。检查后发现果然是负荷过大导致跳闸,他熟练地推上电闸。

“啪”的一声轻响。

灯光重新亮起,空调再次送出凉风,音响也恢复了低低的待机嗡鸣。客人们发出放松的轻笑,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舒淼走回舞台区域,下意识地,目光先扫向了门口那个角落。

苏瑞桐还坐在那里。在灯光骤亮的那一刻,他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情绪——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极致的静,仿佛在黑暗中,他更彻底地沉浸在了某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里。他甚至在舒淼看过来时,罕见地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两人的视线在重新明亮的光线下,有了一个比平时更久一点的接触。

舒淼朝他微微颔首,带着一种“问题已解决”的平静。

苏瑞桐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低下头,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姿态。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舒淼重新抱起吉他,道歉后继续演唱。但某种东西似乎不同了。这次意外的黑暗,像一块短暂的幕布,微妙地改变了舞台与观众席,光明与阴影之间的关系。它让那份沉默的聆听与表演,在瞬间的失控与恢复中,沾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享此刻的意味。

雷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奏响了自然的交响乐。苏瑞桐在那晚听完第三首歌后,依旧选择了离开。他撑开伞,走入如注的雨幕之中。

舒淼唱完最后一首歌,放下吉他,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窗外的灯火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想起黑暗中苏瑞桐那双沉静的眼,想起墙上那张鹿角蕨新生的照片。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似乎在缓慢中慢慢推进改变着。这雷雨之夜过后,那种缓慢本身,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活泛的生机。他知道,耐心仍是唯一的路径,而时间,会带来下一次无法预料的、“自然”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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