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涌动

暖日风好,晴江泛舟。

城郊今日很是热闹,文人雅士于兰亭设宴,各家的女眷也乘着雕花饰锦的马车过来游春。

因上巳节亦是女儿节,江畔花林中不乏有年轻的男女同游相会。

魏五姑娘低身拿点了花瓣的柳枝去沾江水,心不在焉地挽起袖子:“也不知那李、李公子长得什么模样,之前从未听过这号人,想来定是样样都不出挑的。我才不愿意见他呢。”

池帘记得,吏部尚书的独子李护正是她的良人。书里写后来魏姹见他们二人感情甚笃,且魏应舟出事后,李护还曾去求过情,是个寡言却心善的。

正说着,五姑娘一个不慎,袖口滑落,打湿了半截。

池帘见此笑道:“三月三,涴春衫,五姑娘今日定然会安稳顺利。”

女子沾春水,也有些祈愿爱情的意思。

她气呼呼地去拧衣袖说:“我才不信这些呢……”耳朵却悄然红了半截。

魏姹也笑:“好了,五姐姐还是快些去吧!”

岸边停了一艘精致小巧的画舫,宋氏派人捎话来,魏五姑娘便由几个仆妇跟着上了船。

水上安静,风光宜人,是以许多达官贵人喝酒赋诗后,也在江上乘舟闲谈。魏应舟亦在其中,只不过他没有捎上她,许是想让她和“交好”的陈姨娘一块作伴吧。

几个姑娘和熟识的手帕交一同赏花踏青去了,仆从前后拥簇,池帘不急着去跟,看向身侧作妇人打扮的明丽女子,“姨娘在看些什么?”

陈姨娘收回眺望的目光,带着些倨傲哼了声:“我在看我爹有没有来,他前几日才升了一级,说不定在和少爷一同喝酒呢。”

“令尊可真厉害。”池帘微微一笑,“不如过去瞧瞧?想来姨娘也很久未和亲人见面了。”

她却没好气地转过身:“万一扰了他们的公事怎么办,我可不去。”

“今日江上风光这样好,浪费了着实可惜。姨娘好不容易出府,就在这儿看船么?”

陈姨娘以帕子拭手:“我出来也就是看看风景罢了,又能做些什么。”

池帘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眼帘低垂、像是下意识阻了他人窥探。心思一转,笑着行礼道:“那我先去跟着姑娘们去,姨娘一个人可不要落了单。”

她走了没几步回头悄望,看见那方才神色倨傲的女子,此刻收敛了眉眼,平静中带着一丝郁郁。

不多时,女眷们玩得累了,便去船上休息。

挂了魏府匾额的画舫之上,几位姑娘好奇地掀起船帘赏景,魏七不知何时知晓池帘是买来的乐伎,只不过今日出游没有乐器,便要她唱首曲子助兴。

魏姹轻轻皱眉:“虽说聆玉曾是乐伎,但这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叫旁人看了听了实在不好。”

姑娘们说话,陈姨娘并没有插嘴,只是瞟了池帘几眼。

二房的魏八姑娘却也说:“只是唱首曲子,想来不碍事。”

魏七神色不耐地催促:“唱个曲儿有何难?你不过是二哥身边的一个丫鬟,主子说的话,难道敢不听吗?”

也就是看魏五和宋氏都不在,这小姑娘愈发的肆意无端。

那一身素白薄衫绿罗裙的女子闻言只淡淡笑了笑:“只是不知,七姑娘想听些什么。”

这有些难住她了,魏七在府里听得多的也就是戏子们唱的折子戏,小曲儿一时半刻也想不起名字来。

她便摆摆手,“就听你最拿手的吧。”

池帘温和颔首。

碎霞澄水,画船轻晃,女子含情柔婉的歌声,伴着柔橹浸水声,落入众人耳中。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西洲曲》唱的是女子对郎君的思慕,虽然言辞婉转并不算多直白,但这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外头还挂着魏府的匾额,并不适宜叫人听见。

可众人一时间都忘了这茬,连魏七也只顾着双颊微红、竖起耳朵细听了。

魏姹亦听得如痴如醉,不由心中感叹:

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身份低微,便要由着主子们指使,真是可惜。还有二哥瞧着宠爱,却迟迟不肯给名分,也并不算真心。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江水捧着熔金落日,波光粼粼。许多船只本觉着到了归时,要往岸边去,突闻这样悠扬动听的一曲,纷纷有人停了船桨、好奇探看。

“哟,这听着像是《西洲曲》,唱的可真不错。”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在唱曲儿?”

一精美宽敞的红木雕花画舫内,几位正闲谈的官员亦止了高谈阔论,不约而同往外望去。

魏应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眯了眯眼,起身来到船头望去,那画船的幔帐卷着半截,隐约看得见几个姑娘在里头坐着,上头的魏字格外瞩目。

原是他家的。

“润行,莫不是你妹妹?”一华服少年行至魏应舟身旁,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世子慎言。”魏应舟瞥他一眼,语气淡淡。

宁远侯世子依旧笑眯眯的:“那就是你身边的姬妾了。”

正说着,那船头上出现了一个素色衫裙、纤侬合度的女子,江风吹起她垂在耳畔的发丝,给人一股清新脱俗之感。只是她侧对着他们,似乎并未注意这边。

后面又来了两个戴帷帽的姑娘,许是出来透气的。

两艘船离得并不远,但方向不一致,她看向的那一侧,还有一只柏木盖的素雅小舟。

魏应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船头立着一靛蓝衣衫的男子,身形颀长,正是那探花郎。

“后面那两个一看便是你的妹妹,那前面的就是唱歌的那位姑娘咯?”

华服少年颇有闲心地以手抵眉细望过去,没发觉身侧的男人早已眉心蹙起,眸底暗涌。

魏应舟冷声拱手:“今日就到这里,世子告辞。”

然而就在此时,船尾处传来一侍从冷声斥到问:“什么人呃——”

话说了半截,只听冷箭破空而来,噗呲入肉的声响。

有人慌忙道:“有刺客!”

魏应舟眼眸微缩,立时遮住身侧少年的身形:“快走!”

松直亦拔出长剑,护在另一侧。

一艘不起眼的船不知何时悄然接近他们,箭头冷锐的光从幔帐后一闪而过,几个蒙面刺客甩出钩子,动作利落来势汹汹,足尖一点便踏水而上。

姑娘们那边也发觉动乱,魏姹扬声催促船夫开快点,只是有艘比她们要大的船竟狠狠地撞了过来,船身摇晃,舱内案几上茶具炉子登时碎了个遍。

船上早已乱作一团,魏应舟左手长剑一划斩了一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狭长的双眼亦溅上狠厉的血色。

对她们下手……这是要让他分神,冲他来的。

他想赶过去,却被刺客缠斗,松直一刀挡了那人剑意,高声道:“少爷先走!”

舱内有几个官员吓得抱着头不敢动弹,而世子的几个亲随也在与刺客搏斗,船晃得厉害。水下也不知有没有埋伏,魏应舟匆匆躲过一刀,望向四周——

突逢动乱,本就不算多的船只几乎都急急划走了,叶谌却是个例外,直直往这边来,喊道:“世子快上船!”

见此人是眼熟的朝廷官员,宁远侯世子也知情况危急,不疑有他,便上了他的船:“润行,快些!”

为救魏应舟,魏府女眷那艘不算大的画船也往这边赶,只是刚离近却又被刺客的船狠狠撞了一下,晃动之下几人还在船头没能进去,魏姹不知怎的就摔进了水里。

池帘为了拉她,亦身形不稳跟着落了水。

长剑滴血、神情冷肃的男人眼见那素白衣袖从他视线里挥过,却因隔着一段距离,没能抓住。

一瞬的失神后,他竟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了下去。

松直急声喊:“少爷!”

却见那纤弱身影于水中挣扎着抬起手,呛着水拼命喊道:“人多眼杂,快——快救六姑娘!”

魏姹落得远些,亦在水中扑腾,口中慌忙喊着救命。

一刺客见魏应舟下水,在船上居高临下以长剑刺来。

松直锐目划过一丝狠决,剑口横过,直直斩了那人头颅。

“快去救她!”

论时机、论身份,先救谁一目了然。

见少爷当机立断朝远处游去,虽没说名字,松直心中却明了这个“她”是谁。只是他刚跳下水,一刺客便缠了上来,在水中打斗力道、招式都受阻,一时间竟甩不开。

而魏应舟并没有瞧见身后那扑腾的手已逐渐无力地垂下。

“聆玉姑娘——”松直见此分心,一时不察,肩头被划破,水面上登时弥散开淡淡的血色。

另一边的叶谌在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落下时心中倏然一紧,又听这慌乱匆促的一声,心知魏应舟自顾不暇定然难救,嘱咐道:“世子先走!”便利落地扎进了水里。

那船本来已离开那处危机四伏的险境,他却不管不顾地回了头。

向来清明决断、敏锐谨慎的叶家郎君,此刻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置身事外或许是聪明的做法,可他就是不想对不起她。

脑中浮现的是方才两舟巧遇时,那温和良善的女子于船头遥遥地冲他颔首,眸中那仿佛揉碎了江面的粼粼浮光的、无比柔和潋滟的笑意。

君子务本,知恩图报。这不过是他所欠。

“聆玉姑娘!”

叶谌唤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往水下那团越来越往下沉的、缥缈到看不清身形的青白衣衫游去。

果然是他来了。

池帘呛了水,眼睛也模糊着,在水下只能看清一靛蓝明快的身影,虚虚浮浮朝她涌来。

失礼了。叶谌在心中默念。

他筋骨分明的手终于抓住池帘的衣袖,借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环住腰际。

……到处都是水。

汹涌亦细腻的江水包裹住二人,从里到外浸了个遍,把嘈杂的声响、血腥的气息都给隔绝了,徒留水的淡淡腥气和涌进鼻喉的痛意,随着潮湿的水浪推进的一阵又一阵,叫人生出一种荒谬的、魂悸魄动的感觉:

好似本该厮磨的衣料也从不存在,一直只有他温热的肌肤毫不避讳地,贴近她冰凉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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