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剑斩山河(五)

贺长风站在云独胤面前的时候,俨然一副恶鬼杀神的模样,他原本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真正见到这个人,这个曾悉心传授他武功与术法、助他成为神剑之主的人时,却连一句称呼都不知该如何说。

云独胤反倒坦然得很,他坐视贺长风一路杀光了守卫在前的妖兵,提着两把神剑、踏着一地尸骨,最终站到他面前,将带血的剑尖指向他。

“长风,”云独胤叹息般地吐出一口气,“你以为,仗着两把神剑,就可以阻止我了吗?”

贺长风不答,反手向身后刺出一剑,利刃破开骨肉的沉闷声响伴随着汩汩的鲜血,将偷袭者送入了黄泉。

云独胤却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可惜了,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傀儡,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杀了,就不打算回过头去,仔细看看?”

贺长风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手召回剑,剑尖向前,立即朝他而去,一阵混沌的烟尘过后,剑尖刺中的却是另一个人,这人身形比先前的那些妖兵或傀儡都纤细得多,看上去像是个女子。

贺长风仔细辨认了一下,突然发现:“文筝?”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握剑的手微颤:“先前那几个傀儡是……”

“不错,”云独胤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居然还赞许地道,“你在寻鹤山庄时候的那四个护卫,尤其是那个你最信任的文临,苍亦歌去寻鹤山庄找风长鹤的时候,你还让他往来翼城与参城之间为你打探传递消息,记得吗?他刚刚杀了贺长明,又被你杀了。”

那日离开将军陵后贺长风将文临等四人遣散了,却不知他们四人被云独胤抓去做成了血傀儡。

贺长风原本就血丝密布的双眼更红了,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

云独胤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长而宽的衣袖垂落,一边还哈哈大笑,看上去疯得不轻:“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也是妖,妖杀人,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你……你是妖?”贺长风不可置信。

云独胤脸色一变,刚刚还在大笑,转眼又阴云密布,他阴恻恻地道:“就许他苍氏一族大肆屠戮妖族,难道不许妖杀他们这些人了吗?我就是要让这些人尝尝,什么叫做因果轮回,什么叫做报应!”

就在此时,战场上风云突变,原本还在拼命和妖兵战斗的人突然都开始生出异状,但凡是被妖兵所伤之人,竟纷纷被妖化了,如此一来,双方混战的局势陡然逆转。轸城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攻破,所向披靡的妖兵大军不仅会攻占接下去的每一座城池,还会不断壮大。

轸城之后,便是翼城,贺长风的心口像被人用一把冰刃恶狠狠地剜了一刀,又冷又痛,他想到凤歌就在翼城,想到不断扩散的妖兵会把所有人都一起拉进地狱,莫说眼下一座小小的轸城,这个苍昼国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万劫不复之中。

不能让妖兵攻破轸城,不能让这一切继续下去。贺长风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星图剑和宿方剑皆是上古传闻中的斩妖神剑,贺长风少年时对神剑的由来与相关逸闻十分神往,为此翻阅过许多的古籍,其中不乏一些王室藏书阁珍藏的孤本,有一段写到星、宿两剑相逢的记载十分离谱,言及当时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剑士,一人驭两把神剑,将原本水火不容的两剑合二为一,发挥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以一剑斩山河,将东方数百里的土地斩断,落进了大海。

如此荒唐的传闻,贺长风从未当真过,可是此时此刻,地狱在前,人间在后,他手中握着两把神剑,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个荒唐的办法,可是谁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谁来告诉他,即便是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又该从何而破?从何而尽?

贺长风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挥剑,在眼前不断杀出一条又一条血路,放弃与这个曾算得上是他恩师的大妖继续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转头重新奔向地狱与人间之间摇摇欲坠的那一条线。

轸城的城门处,疯狂的妖兵前仆后继,累累尸骨在城门口越积越高,贺长风燃尽最后一张千里传送符,刚刚跃上高大巍峨的城楼,转眼又不要命地往下跳,借着高空坠落的力量将手中的两把神剑全力挥出,雷霆万钧的剑气横扫万千妖兵,浸满鲜血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呼啸声,像被撕开了一条缝。

城门前短暂地留出了一片空地,残存的人们回过神来,还顾不上面面相觑一番,又有新的妖兵朝他们冲了过来,贺长风首当其冲,被一群妖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刀枪剑戟铺天盖地地朝他身上扎,他将两把剑举过头顶,架住如山海般沉重下压的兵器,在对方彼此错身退开间隙,试图让外面一圈的武器扎进他没有防备的腰腹间之前,陡然爆发,一圈暴涨的剑气荡开来。

如此反复的竭力厮杀之下,贺长风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要用尽了,他一个不慎,腿上就中了一箭,一个挥舞着巨大铁锤的妖兵向他冲过来,眼看就要将他原地砸成肉泥,突然被一支燃烧着火焰的巨大弩/箭射中眼睛,立即痛苦地哀嚎起来,愈加疯狂地胡乱挥舞起铁锤。

贺长风趁机躲过一劫,抬头看向城楼,上面不知何时架起了无数巨大的弓/弩,每一支箭都是用最粗的钢铁铸造而成,箭头上燃烧着如出一辙的烈焰,看上去不像普通的火,倒像是明火符点燃后的金色火焰。

几个玄岐门的弟子站在城楼上,个个灰头土脸,秋允谦带着一队人马撤退过来,对贺长风道:“快回去,眼下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贺长风好像终于从无止境的厮杀中清醒过来,最后一次竭力挥剑,为撤退的人争取了短暂的一线生机,城门艰难地开了,又艰难地合上,期间惊心动魄、几经周折。

秋允谦所说的办法,听上去也很荒唐,所有人都知道,翼水是南方朱雀七城的水源,而翼水流经轸城的这一段,水量最为丰沛,他的办法便是毁掉所有的堤坝,放水淹了那些妖兵。

“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根本不可能……”

七嘴八舌的反对之声只说了一两句就自动偃旗息鼓了,因为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

秋允谦一身盔甲看上去也已经破破烂烂,声音也不如往常掷地有声,却很冷静:“轸城的地基下面是地下暗河,连接着海水,只要毁了支撑点,整座城都会坍塌,还有……”

他招了招手,一个玄岐门的弟子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过来了,贺长风定睛一看,竟是他熟悉的金色鸟笼,里面果然关着那只浑身火红的胜遇。

“这是我们在清理南方遭受水灾的几座城时抓住的异兽,名为胜遇,只要把它放出来,轸城就会被大水淹了,秋城主的意思是,宁可毁了整座城,也要和那些妖兵同归于尽,决不能再让他们前进一步。”那个玄岐门的弟子说道。

贺长风想起当初在鬼城时,云独胤将这只胜遇捉回去一事,想来他就是用这只胜遇继续引发了继参城和鬼城之后的数座城的水灾,然后让浮心藻妖迅速蔓延的,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这只胜遇竟要被他们拿来做相同的事。

“是秋某无能,未能一举剿灭叛军,现如今反倒要靠这种方法与妖兵鱼死网破,诸位,若是不惧生死,便一同留下,若是想走,就趁现在,尽快从西南方向的城门撤离吧。”秋允谦转身背对众人,面对着城楼下正重整旗鼓,打算等日落后再次攻城的妖兵道,语气间,俨然已经是万念俱灰,抱着一颗必死之心了。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终于还是有几个人先开始动摇了。

贺长风握剑的手有些脱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虚脱了,于是半靠在城墙上,将两把大名鼎鼎的神剑戳在地上当拐棍儿。

“秋城主,劳烦你派人将长明……带回星城贺家,他回去了,我就不走了。”贺长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他看上去有些无奈,有些疲倦,但很坚定,也很无畏,只在提及自己的弟弟时有些许停顿,贺长明的尸首幸运地被找了回来,此刻就放在城楼一侧的空地上,和许多战死的将士们在一起。

最后,选择留下来的人,等于选择了无论前路如何,共赴生死的命运。

当夜,卷土重来的妖兵势如破竹,一个回合就撞破了轸城久经磨难的城门,谁知迎接他们的却是兜头而来的滔天洪水,这胜遇果然不愧是能招来大水的异兽,一旦挣脱封印,立刻大显神威,实在是名不虚传。

城楼在洪水的冲刷下行将崩毁的那一刻,贺长风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他离开翼城前曾让凤歌等他回去,如今看来,要食言而肥了。下一瞬,城楼垮塌,所有人被一起卷进了巨浪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历经数次惨烈的战斗,贺长风身上遍体鳞伤,原本对疼痛感已经习惯到麻木的他,甫一入水,却被激出了一身剧痛,这剧痛来得汹涌如潮水,十分不讲道理,他脑子里一片针扎似的疼,偏偏人在水底,眼耳口鼻都被堵住了,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呛死。

深沉而又黑暗的水底,忽然有一道温润的白光破水而来,那白光成长条状,蜿蜒扭动,看上去十分灵活的样子,靠近贺长风后在他身上缠绕了几圈,竟直接将他带出了水面。

贺长风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事物缠住了他,离开水面的一瞬间,他猛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正趴在一段浮木上。

接着,翻涌的洪水中两样东西飞奔而出,交错着来到他面前,竟然是那两把剑,悬空飘在了他手边,好像两只灵巧又听话的宠物,十分自觉又乖顺地自动跟随着自己的主人。

贺长风环顾周遭,被水淹了一半的轸城像被人挖空了底下支撑整座城的地基,正不断往下塌陷,水中隐约可见各种各样的妖兵,人却没见到几个,想来不如妖擅长苟延残喘,死里逃生。

他伸出右手,先握住了星图剑的剑柄,被无视了的宿方剑好像有灵性一般,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往他手边凑了凑。这把桀骜不驯的剑从来没这么乖觉过,可惜贺长风此时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没心思多注意它的异样,顺手用空着的左手握住了剑柄。

先前诡异的白光再一次爆发出来,将贺长风整个人裹了进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上半空,越飞越高,隐约间竟似腾云驾雾一般,从高空俯瞰大地,只见整个东方青龙七城的地界都被黑色的阴影笼罩起来,阴影边缘堪堪触及南方朱雀七城的轸城,正试图继续朝前涌去,一时三刻间,却被如练的长河阻挡,正是决堤了的翼水。

虚空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带动着贺长风的手,他左手宿方,右手星图,两剑交叉举过头顶,磅礴的神剑之力互相交汇,好像要将周遭的一切都一起吸进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凛冽的剑气像是在互相争斗,又像是相辅相成,带着不属于凡尘的力量和气势一挥向下,这一剑,天地山川,草木河泽,都为之变色,九天之上雷霆乍现,电光雷鸣间若隐若现的一条长蛇游走而过,仔细看去,却更像是一条蛟龙。

贺长风好像被这一剑耗尽了精气神一样,眼前终于彻底一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接二连三地渗出血来,将他原本就沾满血迹的衣服彻底染成了血衣,失去了意识的贺长风从高空中跌落水底,整个人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又好像一个破烂木偶。

而大地之上,狰狞地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长沟。

与轸城仅仅一城之隔的翼城,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可怖的巨响。

翼城城楼的瞭望台上,当值的士兵一张嘴张得能塞下两个咸鸭蛋,惊慌失措地跌下高台,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去给大将军和城主报信,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以后先是气喘吁吁,再是支支吾吾,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翼城城主暴跳如雷地问道。

“轸城!轸城……不,不对,整个东方青龙七城!都裂来开了!裂开了!”小士兵睁大双眼说道,让人听了,不由得想起睁眼说瞎话这么一句俗语来。

可是那声巨响总不是假的,不明所以、将信将疑的城主和大将军亲自跑到城楼上去眺望东方,却见凤歌公主早已到了城楼之上。

一身素衣的凤歌长发未梳,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身上披着一件锦绣大氅,显然是半夜惊醒,来不及梳洗更衣就到了这儿。好几个侍女低着头站在她身后,身体竟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隐约传出一两声啜泣。

城主和大将军狐疑地朝公主行礼,却迟迟没等到凤歌的回应,她不动也不说话,好像要在这里站成一个人偶。于是两人顺着公主的目光向他们原本就打算张望的东方望去,夜色中,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风吹来,带来一股又咸又腥的味道,是海风。

只见一夜之间,翼城的拱卫之城已经轰然倒塌,变成碎末,砖瓦泥土构筑起来的一整座城,连带着整个东方七城,缓缓沉进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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