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住所坐落于柳条巷,前门大街上是家书坊,旁边连着一条弯弯的府河,唤做玉带河,流水淙淙,极为凉爽。
这处小院共有三间房,府城地价贵,原屋主是打算分开卖了,一间叫到100贯钱,如今刘氏一齐买了,中人便央主人饶了价,三间砖瓦房、一个芦草竹板的马棚,加四丈见方的庭院,合计要了二百七十贯。
中人得了五贯钱的佣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二哥晌午过后便去府衙,将房契和户籍一并办了,也不耽误府上小姐读书。烦请娘子将二位的原籍纸备好,到时迁户籍要用到的。”
“一定要……户籍纸么。”刘氏摸了摸肚子,眉头蹙起。
中人是做惯了这行的,便解释道,“官府辨明身份需得查验上面的官印,等验完便封存起来,为二位下发新的户籍纸。”
刘氏心中十分为难。她曾侧面跟徐夫人打听过,如今本朝人口管理宽松,流民有“居作一年,即听附籍”的律法,也就是说她们在府城里住一年,不作奸犯科,就可以将户籍落入江夏郡。若是蓁儿要进府城的蒙学馆,就必须得是府城的户籍。中人也提过,若在府城里买一处屋子或是买上十亩田,有了恒产,更是一年都不必等了,即刻便能落户,为着女儿能早一年入学,刘氏抛去了租房的想法,她如今无力打理田事,于是咬咬牙决定买房。
可如今,好好的却又要什么原籍纸—— 她们母女好不容易远远地离了那狼窝,又怎肯轻易交出了自己的原籍姓名,赵世骏心细如发为人歹毒,她们怎么敢露出蛛丝马迹。
中人又交待了两句,拱拱手离开了。
“娘,我们回去准备吧。”钟离拉了拉刘氏的衣袖。
“这可……如何是好。”刘氏颇有些慌神。
等两人从巷口出来,钟离却是直直进了那间书坊。
掌柜见了这对母女,小姑娘才五六岁左右的样子,正是学识字的年纪,便招呼道,“本店有新印的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每位蒙学馆学童必备,这边还有字帖,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刘氏缓缓神,想起女儿要进学,的确该备下这些东西了,只是,这会儿没有原籍纸,女儿能不能进蒙学馆还难说……
钟离却是自顾自地选了三种颜料一支笔。刘氏跟过去,正见着女儿从袖口里掏银子,挖出了一个猫眼大小的窟窿。
这还是她在泗水村准备进京的时候,将田产换了碎金银,密密地缝在了里衣里,她的衣服里面有,蓁儿的也有,为的是防止意外。
也就是因为刘氏有这份心计,她们落水之后虽丢失了那艘小船上的家什,但紧要的银钱还是保住了。
钟离掏出了小块碎银,掌柜点了点,正好半两。刘氏心疼这钱买了不实用的东西,但女儿是个小大人性子,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教女,令女儿生恼,于是便没有阻止。
等两人回家,钟离又搭了凳子,够着窗台,揭那层泛黄的纸。
刘氏扶着肚子,“蓁儿,明日我便寻人将窗户纸换成明瓦,这活儿不必你动手。”
说着话,眼看着日头高了,邻里炊烟袅袅,刘氏又往屋外的拱桥走去,对岸有处卖鲜虾馄饨的,买两份回来,正好对付了中午这顿。
钟离麻利地将纸一张张叠好,又拿了刘氏的针线篓,将纸剪得大小相等。提起笔,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那张白底黑字的纸质凭证。
上面的每一勾每一划,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姓名、性别、父母、出生地、出生年月……
随着钟离的每一次落笔,刘氏便从蜀州锦县长洲镇泗水村的乡村户刘小娥,变成了锦县县城的城郭户刘明兰。
刘氏拎着一只竹篮回家,里面的粗瓷碗热气腾腾,她摆好碗便催促女儿,“蓁儿别玩了,先将午食用了。”
鱼汤的咸香和葱花的香味弥漫在这间瓦房,钟离却好似老僧入定,完全闻不到一样。
刘氏只能亲自来叫女儿,“蓁儿,快趁热——”
只一眼,她便惊在原地。
“这是——户籍纸!还是锦城城郭户的。”刘氏一把将纸拿在手里,目光灼灼,“这是从何而来”
“刚刚画的。”
刘氏看了看桌上的颜料笔纸,又摸了摸未干的笔迹,然后将手放在了额头,“我是饿昏头了吗,蓁儿说她画了个户籍纸……”
“还没画完。”钟离轻轻将纸抽了回来,又用笔尖沾了朱砂,开始勾画。
刘氏就这样,看着女儿一笔一划,画出一个硕大的官印红图。
她是见过锦城府官印的,赵世骏赶考的路引上面就有这个,蓁儿有次拿着玩,赵世骏还哄女儿,说是考中了便替女儿也办路引,好带她们去城里住。
现在想起来,那话哪里是哄女儿,分明是哄她刘氏,让她心甘情愿地卖了陪嫁田给他做盘缠。
刘氏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她供奉过无数次的章印,就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有了这个官印,上面的户籍假的也是真的了!
这是女儿画出来的,她拿路引玩的时候,应该不到五岁吧?如今却能记得分毫不差并画下来——
她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妇,竟生出一个如此天资出众的女儿!
她又想起,女儿曾被徐夫人考过几次课业,次次都没有被难倒过。徐夫人以为蓁儿是由父亲从小悉心教导,所以学业扎实,可刘氏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赵世骏年年备考,后来大半时间都在府学,女儿启蒙那会儿,他连本千字文三字经都没有准备,拿了本论语就开始教,还说什么学圣人之言而后才学字。刘氏如今醒悟过来,才发现姓赵的分明是处处敷衍。
赵世骏,你可知,你为了荣华富贵舍弃的,是怎样的稀世珍宝。
幸好他不要她们母女了,若蓁儿长于他手中,才是亏待了她,叫她变成另一个女仲永。
钟离忙完,便觉得腹中空空,馄饨的香气愈发浓烈。那奶白色的汤水应该是用一指长的小鲫鱼剔骨熬出来的,馅料里的虾仁荠菜裹了蛋液,鲜甜爽口。她正准备咬下去,碗和勺子却被刘氏一齐端走了——
“娘亲不该如此怠惰,叫我儿吃苦了,快别吃了,娘带你去吃烧鸡——”
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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