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农家女的科举生活

迁户籍又花去了八百文钱,刘氏一脸淡然地接了簇新的户籍纸,走回巷口,在无人的墙角,偷偷哭了一场。她不再是泗水村那个被丈夫抛弃、被小姑子下毒的刘小娥了,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堂堂正正的江夏府城人刘明兰。

她的女儿,可以堂堂正正地进蒙学馆,可以专心求学,再也没有性命之忧。

熙和朝文风兴盛,朝廷重视读书人,各州县所设的蒙学馆都聘有秀才举人作馆,由州府下发廪粮,无需束脩。真正要花钱的,则是书本和纸墨笔砚。

刘氏领着女儿,再一次来到了巷口的书坊。

前几日光临过的客人,又是刚刚搬进柳条巷的新邻居,掌柜有些印象,尤其是这小姑娘,满街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了。

“小姐刚进蒙学馆,进的应是识字班,学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一套书鄙店有三款,竹麻纸一套是一千一百文,白绵纸的是一千七百文,宣纸的则是两千二百文。”

刘氏曾供出了一个进士丈夫,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有多贵,如今她刚买了屋子,又怀着身子,不得不精打细算。便问道,“竹麻纸和白棉纸的,可否一看?”

“自然可以。”掌柜说着,从书架上取了两盒书给她,瞥见刘氏半旧的袖口,便补了句,“蒙学每年二月开馆,如今已是七月,先生应该教到了千字文。”

闻言,刘氏心中便有了计较,便又问了纸张的价钱和是否可以借书,在知道买一刀纸后,只需交纳一些押金便可以免费借书十天,心中大喜。女儿进学万万耽误不得,可这书实在贵,今日就先买一本千字文。至于其他两本,也不可不学,可买了白绵纸细细抄好,等女儿学了千字文便可以用上了。

刘氏是个颇为贤惠利落的人,起了大早去赶晨集,先是同农妇买了五十只鸡仔,又买了几样菜籽,庭院里泥土她前几日便翻晒过,等下了种子,她便开始劈竹条,编笼子。又将竹竿劈成段,做成半人高的篱笆,将鸡仔与菜园子隔开。等到天完全亮了,她便开始用米浆来烙饼,搁鸡蛋的是女儿的,搁菜叶子的是自己的。要不是怀着身孕,她连米饼都不会吃,用杂粮和小河虾煮个粥也就满足了。

用完晨食,刘氏将女儿送去了学馆,回到家,便开始动手抄书。因为是女儿识字要用的,她每一笔每一划都极为认真。

她如今没有什么入息,能省一文便省一文吧。

刘氏也并不是没有向人打听过城里的活计,她擅长刺绣,府城的织锦院雇佣绣娘,每月可得两贯五百文,她和女儿每月开支大约在一贯左右,剩下的便可攒了买些笔墨纸砚,还有给先生的节礼。可去了织锦院,每日里披星戴月的,就无法照顾女儿了。

若在家刺绣拿去坊市卖,倒是方便照顾女儿,她是熟手,三五日便可秀好一方帕子,一月所得应在五贯钱以上,也不知自己的绣品在这外乡有无销路,改日还得去绣坊打探打探。

另一边,钟离进了蒙学馆,馆内分为天地玄黄四字院,每个院又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

她没有学过“三百千”,学馆的书官大笔一挥,将她分到了黄丁班,同一些吐着泡泡、散发着乳臭味的稚童一起学识字。

先生每日只教十个字,也教他们用食指在空中描描画画,这些孩童多是街头巷尾的平民家庭出身,并不是每一个都买得起纸笔的。凡是备下了纸笔的,先生会走下来,握着手一笔一笔地教写字。

钟离这一排桌案,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备了纸笔。她旁边坐了个五六岁的男童,眉黑发横,瞥见钟离的毛笔,痴肥的手掌极快地伸了过去,将笔抢到了自己手中。

“还回来。”钟离对不问自取的人没有好感,而且,刘氏连枚鸡蛋都舍不得吃,就是为了给她买这些东西。

钟离冷着一张脸,让男童颇感不快,他眼睛一横,将毛尖给狠狠地拔了出来。

“哎呀,耀祖,你又做什么坏。”说话的是个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蒙学馆只收五岁以上孩童,可她的身子骨小的像一只麻雀。此刻她急得眼睛冒出了泪花,“这笔好贵的,怎么办,爹娘要打死我的。”

一个痴肥,一个羸弱,可钟离一眼便看出,这两个孩子是血缘至亲。

瘦弱的女童用一双发黑的手,将笔尖小心翼翼地往筒管里塞,男童一伸手,再次将笔拍落,滚到地上,笔尖又分离了出来。

“死赔钱货,不许你修。”发了狠似的用脚踩那笔管。

女童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也不管手被弟弟踩在脚下,头发被弟弟揪着,死命地想将东西捡起来。

钟离戳了一下男童的麻筋,这才让女童得了救。

她忙不迭地将东西捡起来,在自己衣服上使劲儿的擦啊擦,可那笔筒,显然是裂开了。她的泪水再也挂不住,直往下掉。她看着钟离,似乎是想道歉的,又不敢开口,嘴巴咧开,露出细细的呜咽之声。

“你说你爹娘会打死你,什么意思?”

女童胡乱地擦了两把眼泪,鼻头红通通的,“我没有看好弟弟,这笔太贵了,爹娘会打死我的。”

“笔是你弟弟弄坏的,他不比你小多少,为什么不是打死他。”钟离问道。

女童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弟弟犯错她挨打不是应该的吗,就像弟弟可以上桌吃鸡腿,而她只能蹲在灶头喝一碗糙米汤。娘说她可以来进学,都是沾了弟弟的光,让她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人欺负了他,因为他是——

女童脱口而出,“娘说,因为弟弟是老魏家的根。我……我是不值钱的丫头。”

钟离同意,“你是不值钱。”

女童呆呆地看着她,眼泪又冒了出来。

却听钟离说道,“你原本可以值钱的,可你来了学堂只顾着盯着弟弟,学不了几个字,以后大概连玄字院都升不上去,失了学,你想去织锦院学个手艺糊口,可你这幅乱糟糟的样子,那里的绣娘管事定看不上你,你就只能去小富人家做粗使女工,一月赚七八百文就顶天了。若你多学几个字,升上了天字班,日后即使考不上府学,做个书信代写,轻轻松松也能一个月两三贯钱。”

女童睁大了眼睛,她从小被父母打骂,比同龄孩子懂事得早。以往,巷子里的大娘大婶们都背后说她父母作践她,她只怪自己不是个儿子,不敢吱声。可现在,这位姑娘的意思——竟是在说是她自己作践了自己!她的衣服是娘捡回来的,每次去了河边,娘都把她的衣服扔在一边,不许跟弟弟的放在一起,要她单独洗。她也想梳头,可梳子是娘的,她摸不着,就是用手梳理好用碎布头系上了,也会被弟弟扯掉,后来,她索性就不梳头了。平日里街头巷尾的小伙伴都避着她,就像她有什么病似的。如果不是今天被人提醒,她差点稀里糊涂就照着女乞丐的样子活着了。

她不怕吃苦,可她怕挨穷,粗使女工是什么——那是个又苦又累的活,几乎只能糊口,若是生病了,家里人连药钱也不必花,一记符水灌下去,若好了,便再去赶工,若死了,裹了草席便扔进土里,哭一声我儿命苦也就完了。

女童抖了两下,连跟钟离求情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先生一路教着认字,到了钟离这里,见她的纸墨俱全,正准备教她用笔写字,却陡然看到了那断裂的毛笔。

“这是何故?”

魏耀祖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怕先生的,他垂着脑袋,一双鼠目不住地往钟离身上拐。

“先生,是学生大意了。”钟离拱了拱手。

先生看她一副整洁灵秀的样子,在这个满是稚童的学堂里颇为打眼,便没有责罚她,而是考了考今天认的字。

钟离用食指,沾了墨水,在纸上默写了出来。

“咦,”李先生拿起那竹纸,“形方笔直,点画劲挺,还有几分隶书的味道,你学的是欧阳体?临的何帖?”

“回先生,是欧阳体,学生临的是先父收藏的《九成宫醴泉铭》拓本。”

“原来如此。”李先生摸了摸下须,只看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笔力,得欧体真传,出身绝对不低,可这样的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大多读的是家学或是有名的私塾,不应该出现在的大锅炖的官学,他正奇怪,却听闻了“先父”一词,既然是父亲已故,大抵是家道中落了。

先生的目光愈发慈祥,“赵蓁,你父亲让你自小便学这天下第一楷书,应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自当勉励,以慰令尊在天之灵。”说罢,他又将纸拿了起来,细细欣赏,“可叹令尊已经仙逝,无缘得见他的真迹了。”

钟离倒觉得对方得失望了,这字是她自己练的,赵世骏练的是颜柳,他爱用颜体来伪装自己的忠厚,用柳体来彰显自己的清隽,仿前人的颜筋柳骨。他倒是想临《九成宫醴泉铭》,沾一沾这“楷书之极则”的名气,可惜,他写的字,做得到四面停均,却做不着不肥不瘦,他的肥带着浊气,他的瘦,带着枯朽。

李先生拿了钟离的竹纸,说要回去欣赏,又送给了她一支笔,让她好好练字。

他看重钟离,要将她调换到前排,却被钟离拒绝。

李先生没有勉强,有心向学的人,哪怕是坐在学堂外,也能学好。无心向学的人,早来了几个月,也还是如同猪仔一样蠢笨。他严厉地看了眼钟离的同桌,“魏耀祖,你便安分些,莫要惹事。”

魏耀祖畏畏缩缩,眼神飘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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