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玉带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可这柳条巷却改了名字,叫做锦绣巷了。
刘氏母女当初买的小院,三年前便跟后面两处房子打通,变成了一家绣坊,兼营南北方各类绣品。如今府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要学个手艺,或者找个活计,官营的织锦院已经不是唯一的选择,这家锦绣坊也颇受欢迎。时下做学徒讲究拜师,头三年算是孝敬师父,是不拿月钱的,可这锦绣坊不一样,不仅有师傅教各式新奇的针法,也给学徒们按件发钱,只要手脚不是太笨的,学个几年便可以出师了,出师之后便有考核,按评级来定月钱,绣女绣娘们没有不服气的。
门口有人进了来,冲一个身姿高挑的绣女喊道,\\\"魏姑娘,外面有称是你兄弟的来找你呢。”
“好勒。”魏襄月将针脚收起,理了理上衣,蹙眉走了出去。
到了巷口,那里站着个五短身材的少年男子,看到她立刻叫道,“魏小花,娘忘了给我钱吃午饭,你快取十文给我。”
“我不叫魏小花,”魏襄月五年前便不在用这个小名,赵姑娘给她取了学名魏襄月,她爱极了,“你是哪家哪户的大少爷,吃一顿饭竟要十文钱,我是拿不出来的。这里有两个铜板,你爱要不要。”
“你这个死丫头,两个铜板顶什么用,只能买个肉包子!你日夜在这里干活,敢说没钱?”魏耀祖一脸横肉抖了抖,“你敢不听话,我叫娘卖了你。”
“卖我?”魏襄月笑了,“你自己结不了业,便以为我也结不了业吗,我现在是待考解试的学子,官学里都是有我的名号的,你想卖了我,我就立刻就去官衙里告你去,让你这个没有手足之情的教唆犯判个流放!”
魏耀祖不通文墨,现在也分不清这个赔钱货是不是在糊弄他,于是一跺脚,骂道,“叫你这小蹄子得意,等我回去,再叫娘来收拾你!”
魏襄月懒得理他,她马上就要考府学,还得多绣些绣品,攒些束脩呢。
刘氏在绣坊里转了一圈,又走到了巷口的书坊里。
掌柜见了她,立刻让人拿上等的茶叶沏茶。
“刘娘子是来看画册的吧,正好工坊里印出了第一本,”掌柜走到门帘后面,很快,取出了一个雕花红木盒子,“按照娘子的要求,用的都是上好的菊花笺,正应了时节,颜料用的也是上好的,鲜亮饱满,上面画的这些个人物,各个像月宫的仙子似的。您看这侧面的小诗,每个字只有黄豆大小,却也印的真真的,精致极了……”
刘氏取了画册来看,果然跟蓁儿画的原图差不了几分,应是下了些功夫的。等这些画册印出来,她再让绣娘们绣上墨蓝银白的书皮,送到城里的各府的淑媛手中,再清贵不过了。
这样的产品目录,谁看到了,不想在这家制衣坊订两间新衣呢。刘氏的制衣坊眼看就要开业,这些画册也得尽快赶出来了。
孙掌柜这次下了十足的力,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在的,见刘娘子满意,他才开口道,“这画上的美人实在出色,不知娘子请的是哪位画师,可否为某引荐一二,这润笔费,某是决计不会吝啬的。”
“哪儿呀,画这图的是——”刘氏正想回答,外面跑来了两个锦衣雪靴的孩童,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娘,蒙学馆放榜了,您猜猜阿姐得了第几名?”
被两个半人高的熊孩子抱住了腿,刘氏顿时感觉身上绑了一千斤铁似的,沉得要命,“你们阿姐就从没考过第二,你们两个不缠着她,来缠着我干嘛。”
这两个孩子,女儿叫赵宜,儿子叫赵淇。当初在肚子里还乖巧地不得了,抱在怀里哪会儿,谁见了不夸一句好看,刘氏起先得意了两年,等孩子落地学会了跑步,事情就变了。赵宜带着弟弟,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房揭瓦,有一回爬上了隔壁街一户人家的房顶,那家主人是个军户,二话不说上房顶将孩子救了下来,好险没有受伤。刘氏为了赔礼,要找人替对方修屋顶,军户摸了摸赵淇的根骨,说这孩子生下来任督二脉是打通的,天生是学武的料。再一看,好家伙,这女娃任督二脉也是打通的。
于是,赔礼变成了拜师礼,两个孩子便开始跟军户练武。不过两年,已经成了街知巷闻的小霸王,除了长姐赵蓁和师傅盛武,再没有能制住他们的了。
“嘻嘻,阿姐被夫子请去题字了,好大的一面墙,阿姐怕是手要断掉了。”赵淇说道。
赵宜啪地一声给了弟弟脑袋一巴掌,“少胡说,阿姐厉害得很。”
刘氏被两个孩子夹着走回了锦绣坊,后日便是府学招生,若蓁儿能考进府学,她就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熙和朝的科举分为解试、省试、和殿试。读书人备考解试的则统称秀才,解试考中的便可称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有了举人的资格便可以入京城参加省试,考中的便可以称进士,而殿试则是皇帝主考,分三甲录取,一甲赐进士及第,评定状元榜眼探花。
秀才们进了府学,便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解试的门。
蒙学馆的结业考,在府城里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毕竟真正的秀才们都是出身名门巨贾,从小便在家学、族学里由名师教导,精通四书五经、学习琴、棋、书、画,礼、乐、射、御。蒙学馆教的那些,对他们来说都是基础中的基础,实在不值一提。
就像此时,蒙学馆结业的秀才们还在背书,而那些名门世家的秀才们已经从长辈那里得知——省试的风向变了。
礼部尚书上书熙和帝,要在省试加上算、御二科,与之前的策、论、经义、诗赋合计六科。陛下已经恩准了。
既然省试的风向变了,府学的风向自然也跟着变了。
府学入学考核的布告张贴出来,上面赫然多了两行——算、御。
这张布告一贴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富家子弟,他们从小便开始玩一项贵族运动,打马球,各个都称的上会骑马,有些还骑得特别好,这门考试,对他们而言毫无难度。而愁的,则是寒门子弟,他们大多家徒四壁,牛倒是骑过,马却是买不起的,如今临时抱佛脚,只怕要摔断脚才对。
而坊市内,则有不少人抢着买马,关在院子里跑两圈,省得上场露怯。
钟离家托了锦绣坊的福,是买了几匹马拖货的,她偶尔会去城外踏青,因而也是学过骑马的。门还没落锁,外面就来了几个同窗好友,皆是买不起马,来借马骑的。刘氏也不吝啬,立刻让人卸下车套,将马都牵了过来。钟离则做示范,教他们如何骑马。
闹了好一阵,等到了宵禁时分,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绣坊。
翌日,整个府城格外热闹。
马蹄阵阵车铃叮当,城内城外的学子们意气风发。
府学的考试考两天,分四门,即为经义、诗赋、算学、御。
第一门考的是经义,即从十三经里面节选一段,让考生释义。对于熟读经典的学子来说,属于常规题目,不算太难。
第二门是诗赋,只要用典、立意过得去,就可以合格,若遇到有灵性的,则会被点为优秀,在府学内传颂,极为荣耀。时下是金秋时节,不少人提早琢磨出了几首咏菊、落木、登高的诗,你高洁来我寂寥,你思亲来我忧国,各个都立意颇佳。至于其他的常见的题点,如明月、古城墙、清莲、农桑、鸦社、春游、秋雁、冬雪、寒梅更是年年写月月磨,每人肚子里都装着好几篇。
于是,当题目展开,露出一张画的时候,众人都惊呆了。
这次并不是看题作诗,而是看画作诗。古语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确不假。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哪个不是诗中圣手。
一草庐,一青烟,一童子。
连个熟悉的具象都没有,这可怎么写?
钟离是知道这类题目的,若果作画人同出题人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往往出题人的答案会跟作画人的原意相去甚远,这幅画的特点是留白,想必出题人欣赏这种空灵的遐思,于是她也不必琢磨这人是要出世还是入世,只要虚虚实实,渲染一种宁静深远,意蕴悠长的氛围就可以了。
第一天考完,考场外不少人在忙着对答案。
钟离就遇到好几个蒙学馆的同窗,跟她打招呼,“赵蓁,你写的是出世还是入世?画中的青烟如同青云,我以为是入世。”
“不见得,我看那画中童子懒惫得很,分明是出世之意。”
钟离点点头,“你们二位言之有理,我却是没写这两项,写的是景象。”
几位同窗摇摇头,“若没有立意,你这景写得再好,也落入下乘了。”
也有姑娘安慰她,“你颇通算学,也懂骑马,过了这两门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算学跟背经文不同,经书读个百遍,意思也就自然清楚了。可算学呢,若是懂了,便是遇题破题,万变不离其宗。若是弄不懂,便觉得千难万难,连背都背不下来,恨不得以头抢地。
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属于后者。
府学大约是考虑到算学以往只是选学,便从九章算术里抽选了几题,连数字都没有改动,便放入了考题。
例如“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还有难一点的几何题目,“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
考场里时不时发出一道道抽气声。
于是,钟离早早交卷离开,就显得有些奇特了。
“大概是不会做,弃考的?”
“真难啊。”
钟离回去用完午饭,刘氏和弟弟妹妹便同她一起出发,要去看她考“御”。
考试的地点是在两湖守备军的校场,离城里有些远,刘氏怕女儿伤了力,硬是不准她骑马,便要用绣坊的马车送她过去,正好让女儿在车上养养神。
钟离想着反正时辰还早,便答应了。
与他们同时出发的人不少,官道上,车马密集,除了考生,还有不少家眷,都想着凑个热闹。
赵淇将脑袋伸出窗外,瞥见别人的高头大马,羡慕得不得了,“阿姐,快看,那是师父所说的西域汗血宝马,一日千里呢。”
赵宜抓住了弟弟的辫子,“你给阿姐添什么堵,咱家用的老马,人家用的汗血宝马,这怎么在一起考核?”
刘氏闻言,心下一惊,“我只知道给家里的马儿喂足了草料,却不知什么老马名马,现在可怎么办——要不我去找找徐夫人,跟她借一匹好马?”
魏襄月却是打探好了点,赶集劝慰道,“婶子别急,府学发过公告,为了公平起见,考核的马是由两湖守备军统一准备的。管他们骑什么汗血宝马,总之是上不了考场的。”
钟离也点点头,“是极。”
到了校场,众人开始抽签,二十人为一组,夺得旗杆者评为优秀。
钟离抽到了第一组,她身姿颀长,跟那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站在一起,看不出小多少。
为首的少年解了锦袍,长腿一蹬,飞身上马,博得满堂喝彩。他回首了,露出一张如玉般的面庞,更是引得观众席的人群呼和不已,十分激动。
同组的小姑娘,有好几人偷偷拿旁光觑他,眸中带水。
钟离也飞身上马,回首冲刘氏和弟弟妹妹招了招手,获得了赵宜和赵淇疯狂的尖叫——
嗯,中气挺足的。
她打量了周围一圈,除了有几个上马都颤颤巍巍的,其余动作矫健的有六七个,看样子还都是互相认识的。不过,论得上是自己对手的,应该只有为首的那个叫陆泽的少年。
钟离正打量着对方,马突然被人一撞,在原地转了半圈。
旁边一个扯着缰绳的华服少女,哼了一声,满目鄙夷,“再看陆哥哥,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钟离哼了回去,“我只知赛场上有对手,不知道什么哥哥姐姐的。”
那华服女子沉着脸,“你给我等着。”
上了赛道,考核很快开始了。
一群人飞快地抽了马背,往旗杆的地方冲了过去。
近距离的赛跑,众人直接的差距微乎其微,钟离牢牢牵着缰绳,避免与人相撞。到了旗杆的地方,几只手几乎同时握住了那竹竿。
钟离正欲发力,身下的马却突然受惊,让她差点跌落。
转身一看,却是那华服女子伸出了脚,冲她笑得得意。
“阿姐,小心!”
钟离一把捞住了马背,从侧面爬了上来。
那华服女子却像是盯上了她,又牵着缰绳,撞了过来。
赛场上不许伤人,却没说不能伤马,那女子大约是知道这一点,每次都故意攻击钟离的马。钟离眼看着那旗杆被人拔走,不愿再浪费时间,便挥出了鞭子,将那少女的马两只后腿缠了起来,狠狠一抽。
她的力量这几年是做过特训的,扛三百斤的石头没有问题,拉一匹跑着的马倒是没有试过。
随着一声嘶鸣,对方连人带马,翻到在地。
钟离顾不得看他们一眼,立刻抓紧了绳子,冲着陆泽冲了过去。
她挥了挥马鞭,观众席上不少人是见识过刚刚她的厉害的,于是好多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对陆泽喊道,
“陆公子,小心啊。”
钟离抽了抽鞭子,那旗杆从头顶飞过,终于落到了她的手中。
“阿姐好厉害!”
钟离正欲返回,手里的旗杆却被另一支长鞭紧紧缠住。
她回过身,出手的正是被她抢走旗杆的陆泽。
马鞭绕了好几圈,她一时解不开,便又挥鞭,抽向了对方的马背。
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嘘声。
“好恶毒的小姑娘。”
“陆公子长得那么俊,摔坏了可怎么好!”
“陆公子小心呐!”
那陆公子却几乎同时腾飞在空中,施展轻功降服了受惊的战马。
“陆公子了不起!”
“陆公子功夫好俊!”
“快把那旗子夺回来啊!”
陆泽丢了鞭子,只能徒手去抢旗子,他劈来便是一掌,用了三层功力。
钟离直接接下了这一掌,又反推回去,将对方差点拍下马。
陆泽为了轻功,练了多年下盘功夫,虽然上半身被打下马,可他的腿却勾住了马鞍,靠着小腿的力量稳稳地挂在马身上,他在蓄力,等待一个机会重新坐回马背上。
“天啊……”
“陆公子没掉下去!”
“他撑住了!”
钟离没等到他施展第二次轻功,便拽着马套,从他身上飞跃——
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了对方的锦衣和俊脸上。
陆泽闭上了眼睛。
围观群众也纷纷闭上了眼睛,甚至有些姑娘家,眼角落下了泪水。
“姐姐赢了!”
“是姐姐赢了!”
预料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等众人回过神来,却只见到陆泽落在尘土里。
而终点处,则站着一个纤细的小姑娘,正挥舞着旗杆,发丝微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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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农家女的科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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