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屋

苍山上草药丰富,叶倾之前经常上山给老许摘草药,时不时就要在山上过夜,便在梨花林搭了个小屋。

叶倾将人放在床上,解开那人的衣服。玄衣之下,横横竖竖的全是伤痕,新伤盖着旧伤,狰狞得很。

什么人会有这样的伤痕?

小屋里常备有伤药,叶倾先用桑白皮线缝合伤口,再将封口、散血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最后细细地包扎好。接下来的几日,叶倾忙前忙后给那人治伤,他虽伤的重,但没有伤及要害,只是看着吓人,叶倾也学了好几年的医术,不至于救不了。

三日后。

姜衡睁开眼睛,脑袋里还有一些嗡鸣,他撑着手勉强着坐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想到什么,慌张地在身上寻找。

装着地图的布袋还在,没有被打开。呼,姜衡松了口气。

叶倾端着药盘子进屋,见他已经清醒,顺势坐在床边,将药碗递给他,道:“既然醒了,就自己喝吧。”姜衡接过碗,但没有喝下,叶倾抬手提了提碗底,道:“治伤的。”

姜衡喝过药,把碗轻置于木桌上,愣愣地看着叶倾忙碌的背影。叶倾把装着草药的簸箕从屋内搬到屋外的架子上,在架子旁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没必要,又搬回屋内......

姜衡站起身,突然抱拳开口:“我是北钲姜衡,多谢恩公搭救。南邵叛军正在抓我,你若不想惹麻烦,便离开吧。”

这人脑子不好吧?一惊一乍的。

叶倾罔若未闻,徐徐道:“虽然你有习武的底子,恢复能力强,但仍需一月才能做剧烈活动。既然你求我帮你,那就得听我的。”

姜衡没想到这人如此霸道,本想丢铺盖直接走人,但师父说过,不应该对恩人不敬。想说狠话但又不能说,姜衡心口突然来了一口浊气,憋得脸颊微红。叶倾手上事情忙完,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提了条凳子坐在姜衡面前,后背靠在桌沿,双手支在胸前,抬头看他,开口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姜衡老实回道:“十七。”

叶倾粲然一笑,道:“我今年十八,比你大一岁,叫哥哥。”

姜衡呼吸一滞,瞳孔睁大,他从小就跟着师父,身边要么是大老粗的将军,要么就是他的下属,叫的都是官职或者名字,还从未有让他叫哥哥的。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小屋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一般,散发着尴尬的气息。正是天冷的时候,而姜衡的脸上却越来越热......

叶倾突然觉得有趣,歪头问道:“你刚刚都说了,我是你恩公,年纪又刚好比你大,叫一声哥哥有什么问题吗?”

确实没什么问题。

姜衡终于认命般闭眼,艰难道:“......哥哥。”

一个身躯高大、臂膀结实、丰神俊朗的男人,哦不,少男羞答答地喊你哥哥,是什么感觉?就是叶倾现在的感觉,说老实话,叶倾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他的人都因为他长得清秀,叫他公子、先生之类的,认识的也都叫的是名字,没有谁这样叫过他哥哥,尤其还是一个俊哥儿。

姜衡原本的衣服不像普通人家穿的,身上也有经年勤奋练武的痕迹,就算他现在穿的是叶倾给他换上的普通布衣,也不妨碍他英俊潇洒的气质。有身份,有才貌,又这么知恩图报,或者说,因为恩情一再忍耐迁就他。这样的人,倒是没遇见过。

叶倾眼神瞟向门口,站起身抖抖袖子,道:“一个月。一个月后你的伤便可以好全,到时候你就可以走了。这一个月就算你报恩,不过,你要是有急事,夜深人静不告而别,也是完全可以的。”

姜衡回道:“好。”

郭景想要他身上的地图,肯定在苍山布满了埋伏,现在出山风险太大,干脆在这里养好伤再出去,被发现后逃脱的可能也会更大。

姜衡道:“还不知道......哥......哥哥名讳。”

他那声“哥哥”还是从嘴缝里挤出来的,虽然难为情,但还是说了,叶倾笑道:“我叫叶倾,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苍山是西摩和北钲的交界地带,似乎是各国默许,几百年来都不隶属任何一方管辖,南邵叛军虽在这里扎营,但也没有攻山夺地的意思,只是派了一队人伪装成商贩,进风眠镇四处打听。幸好叶倾决定住在梨花林,姜衡倒是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相处了几天,叶倾明显感觉到,姜衡对他有了几分信任,但还是一副紧绷的样子。

这个小屋只是作叶倾临时歇脚和存放药草的暂居所,空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但刚好够两个人睡,不过姜衡体格大,占位置,秉持伤患为大的理念,叶倾选择侧身睡觉。

床离窗户很近,向斜上方看就能看见窗外。

黑夜似潭,叶倾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掉入冰冷的潭水中,渐渐陷入无尽的漆黑,动弹不得。

姜衡声音低沉:“看什么这么入神?”

叶倾回过神,恍如身体在一瞬间从黑潭中脱离,慢慢恢复知觉,他眨巴眨巴眼睛,道:“看天。”

姜衡道:“看见了什么?。”

叶倾道:“什么都看不见。”

姜衡道:“挺好,干干净净的,天然无雕饰。”

叶倾道:“是吗。”

叶倾道:“都说北钲鹊都繁华无比,你讲讲鹊都的事吧。”

姜衡顿了一下,慢慢道:“鹊都的风比苍山更干更冷,这个时节,大街上铺门紧闭,除了扫雪的师傅,鲜有人迹。”叶倾道:“听起来很荒凉啊。”姜衡道:“鹊都地下都是地道,串联起各个街道,有些地道开得宽,能过马车。天气恶劣的时候,官府会发告示,开放地下城。”

叶倾已经有了困意,声音渐弱,道:“为什么不地上地下一起开呢?”

姜衡道:“地下城虽一直由官府管控,但管理难度大,消耗大,一直开放对社会也有不利影响,而且......”

“怎么了?”叶倾闭着眼还想听,可姜衡突然不说了,本想没好气质问,出的声却是软软的:“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不习惯?”说到后面,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姜衡嘴角微扬,放低声音:“而且,地道也是军队所需,是鹊都的生命线。”

叶倾的呼吸越来越缓,应是睡过去了,温暖的气息抵在姜衡的脖颈,痒痒的。

夜晚依旧很深,只是今晚的夜色,更加醇厚。

时间解开一个又一个结,命运如计划般继续向前推进。或许每一次的遇见,都是为了走向下一个既定的故事。

叶倾越来越觉得姜衡是个一根筋了。

让他乖乖躺床上,他非要起床帮叶倾做事。叶倾整理草药架,他非要抬着装草药的簸箕跟在叶倾身后,叶倾坐下休息了,他就把簸箕放下,然后笔直地,站着。

怎么?你要去竞选标兵吗?叶倾满脸疑惑,道:“姜衡,你去休息吧,我这儿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姜衡道:“突然闲下来,心里忐忑。”

平日里,师父经常把一些麻烦事交给他处理,致使他每天都在四处奔波,手脚忙不过来,突然闲下来没任务做了,真有点不习惯。

呵,天天休息还不乐意?

叶倾淡淡一笑,道:“行啊,那你跟我一块儿上山采草药吧。”

叶倾其实是个话痨,姜衡深有感触。姜衡跟在他的后面,他就在前面滔滔不绝,从草药讲到天气,从山海讲到聊斋。他就像许久没见到活人一样,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真有把他毕生所知全部告诉姜衡的架势。

梨花林的夜晚是静谧的,但住在这里的人却聊得火热。

叶倾和姜衡一齐躺在铺满梨花的干草地上,两双眼睛看着天,月光幽幽的,如丝绸的光辉,从天上倾泻下来。梨花树长得密,梨花枝更密,眼前的天空被框成了一幅画,而画中是一片漆黑,吐露着夜的心事。

叶倾的眼睛里也是幽幽的,他慢慢道:“人与人之间本来是一段很简单的关系对吧,就像我救你你报恩,本来就没什么别的需要考虑,但社会关系错综复杂,身处社会的人会慢慢形成复杂的习惯,甚至成为本能,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做的事不能做,反倒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默认的人多了,便成了规则,于是在这样的社会中随心所欲,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姜衡转头看他,四周只有篝火的刺啦声,幽蓝的月色映照在叶倾的脸上,散发出神秘的味道,他的发丝,他的脸庞,仿佛都融入在这月色中,姜衡不止一次觉得,叶倾会在下一刻,化为雾气,无影无踪,想到这里,姜衡不自觉地抓住叶倾的衣角,越抓越紧。

叶倾丝毫没有察觉姜衡的动作,自顾自道:“人心又总是有贪欲的,既然有需求,就会有供给,两者往往模糊不清,于是需要一个媒介作为衡量的标准,或金钱,或权势,但交易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自然形成规则。

一群人不明所以,但因利己的本能,于是遵循并推崇规则,如果规则让他们不满意,那规则就是悖论。他们就像跟随者,谁让他们尝到甜头,不论本质善恶,要么无脑支持,要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群人洞悉本质,看见了暗夜下的巨大诱惑,于是引领倡导,成为发起者,他们深知人性中的**和挣扎,并善加利用,最终构建以他们的意志为准则的新规则。”

看似是两个阶层、两个世界,但谁也离不开谁,恍若一体。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又说得清楚呢?

一直看着叶倾的姜衡终于开口道:“风眠镇之所以和谐稳定,是因为苍山山势险峻,交流不畅,这里的人几乎是自给自足,遵循规则的人瞧不上,制定规则的人呆不久,能够长久留在这里的,都是世间的浪儿。”

叶倾在风眠镇能呆这么久,也是因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好寂寞。

叶倾感觉那股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窒息感过去。

姜衡松开叶倾的衣角,转而拉住叶倾的手,坐起身看着叶倾,认真道:“你不是。”

叶倾睁眼,自嘲道:“我如何不是浪子?”

姜衡道:“你有牵挂。你看似无欲无求,悠然肆意,但你心中有天下,你可怜无辜的百姓,你只是太无力、无助,反而把自己困在这个套圈里了。”

这一晚,叶倾和姜衡说了很多话,姜衡耐心地听着,叶倾很久没觉得有这么痛快了,他孤独了太久,找不到倾诉的人,如今,就像淤塞的河坝终于开闸,轻松不少。

姜衡很少跟人说这么多话,也很少听人讲这么多话。一月之期将近,他竟然对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人有些不舍,但又不仅仅是不舍,姜衡不明白这种感觉。

冬日的冷风竟然也有些憋闷。

夜晚寂静沉默,却能容纳所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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