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选择相信姜衡，离开苍山。

叶倾逃出来时只知道往前走，心中也满是惊恐，不敢跟人搭话，所以并不知道家乡叫什么，在哪个国家。如今各处战乱频频，国灭城破，地方易名，单独寻找必定困难重重。

反正就像姜衡说的，他在风眠镇也没有牵挂，不如离开，跟姜衡一起去北钲，姜衡答应帮他找他的家乡，以将军府的势力和眼线，要轻松得多。

天旭三十二年，北钲统一东陵和南邵，成为大荒内最强盛的国家，北钲都城鹊都更是繁华无比。宽阔的大街，人挤着人，摊挨着摊，到处都是吆喝声，美食、珠宝、瓷器，琳琅满目，到夜晚更是灯火通明，花灯结彩。

叶倾虽然少时流浪偏野之地，但还是模糊记得，家乡也曾是这般繁华荣耀，尤其是过节的时候，他会缠着父亲，同意他出府看热闹。街上飞龙舞狮，唱跳杂耍，不亦乐乎。

景家军是北钲最强的军队，而姜衡的师父，就是大将军景绍。景家军扬名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因为景家军只认将军，上下一心。大将军随陛下征战多年，情谊深厚，陛下信任他，但朝中百官忌惮他，于是上书请命，授大皇子兵权，辖制景绍。

大皇子北钲玄文武双全，从南邵归国不过两年就立下功劳，受百姓喜爱。十九岁掌握兵权，二十岁带领北钲大军大胜南邵，此后战功赫赫，声名鹊起。

姜衡虽然只是景绍的徒弟，但景绍膝下无子，姜衡又是两岁时就被大将军捡回府中养着，大家都默认姜衡是景绍的义子了。景绍出入宫中常把姜衡带上，与大皇子相熟，所谓不打不相识，姜衡与大皇子第一次见面就是切磋武艺，大皇子武风凌厉肃杀，将将打个平手。

叶倾道：“听说大皇子一直焦心于劝降南邵叛军。”

姜衡道：“南邵王虽残暴，但将军郭盛却是忠义之辈。陛下惜才，这样才德兼备的人，杀了实在可惜。”

姜衡拿来一件素色长衫，道：“换上吧，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叶倾接过衣服，道：“我与你交情尚浅，如何见景将军？”叶倾发现，他说“交情尚浅”的时候，姜衡明显啧了一声，而且眼神一下就暗下来了，于是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姜衡心中有气，又不明白为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叶倾盯着他，越靠越近，像要把姜衡盯穿。姜衡耳尖微红，背过身，沉声道：“不浅。”须臾，又道：“我待会儿过来接你。”说完便夺门而出。

又怎么了？一说到“不熟”、“交情浅”就甩脸色，跟你客气还不乐意了，“不浅”是什么意思？

突然，叶倾震惊了。

所以在姜衡的眼里，他们其实很熟？一个月多月就是很熟的关系了？姜衡一副运筹帷幄，什么事情都在他掌控中的样子，实际上这么重情重义，甚至还有点玻璃心？！

叶倾一直单纯地认为，姜衡只是知恩图报，所以事事顺着他的意思，百般迁就，还愿意帮他寻找家乡，原来是已经把他当做兄弟对待了。叶倾叹了口气，姜衡身在权势与名利之中，还能有如此心性，也是难得，日后对他好些吧。

叶倾是被姜衡直接从侧门带入将军府的，行路匆忙，没来得及看看将军府的景致，其实也不用这么匆忙的，但姜衡一脸急迫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执行什么人命任务。叶倾只当他一月未归，有许多拖欠的事务没有处理，因此有些着急。

换好衣服，叶倾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姜衡，于是起身到院子里等他。时候已是初春，院中一棵梧桐，阳光洒下来，是淡淡的朔金。

叶倾其实算不上天人之姿，但他面貌端正、眉目乌黑、身修腿长，也算个难得的美男子，加上在苍山与世隔绝久了，还有点仙风道骨的从容。不论在什么场景，都有股浑然天成的清秀气质。

叶倾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单手撑着石台，斜身靠在台沿，下颚微抬，闭目养神。微风徐徐，吹起素白的广袖，与阳光共舞。

姜衡收敛脚步声，慢慢走到叶倾的身边坐下。阳光正好，宁静安详，仿佛回到了梨花林。叶倾总是穿宽松的衣服，而这件素色鎏金广袖刚好贴身，勾勒出叶倾的腰线。姜衡不禁皱眉，叶倾的腰太细了，虽然看着身材匀称，脸上也有点婴儿肥，但还是太瘦了。

平日跟他一起吃喝，叶倾只能吃下一碗饭。

是因为吃得少吗？

叶倾睁眼，懒懒道：“盯着我看干什么。”

姜衡坐在叶倾的对面，单手支在石台上前倾着看他，听到叶倾出声，一下坐正，道：“师父昨天进宫去了，要晚饭的时候才能回来。还有我答应你查的事，有进展了。”

叶倾提到过，叶父曾说他们是北钲人，不得已才离开北钲，靠行商起家。

姜衡道：“听你的描述，你家应是有些名望的。北钲有名望的叶家只有三家，兰金城叶家，蒲州叶家，漯河叶家，兰金城和漯河的两家并没有过灭门之灾，蒲州叶家虽然五年前因为杀人案被灭门，但与叶倾逃离的时间对不上。但七十年前，蒲州叶家的五少爷曾与家中决裂，离开蒲州，去了东陵宜淮另立门户，并不再与蒲州往来。”

叶倾喃喃道：“宜淮......”

姜衡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叶倾察觉不对，追问道：“宜淮怎么了？”姜衡没有开口，而是把写着信息的信纸递给叶倾。

宜淮曾是东陵境内颇为繁荣的地方，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夜夜笙歌。但七年前，南邵国大败东陵国，宜淮军事位置优越，成为主战场之一，后来南邵被灭，北钲为了收服东陵和南邵的反叛势力，在宜淮又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如今的宜淮，早已是断壁残桓，满目疮痍。

东陵国为政时，地区事记都保存在各地的城主府中，而宜淮久经战乱，怕是连残本也找不到了。

叶倾神色暗淡，拿着信的手慢慢放下，指尖摩挲着信纸。

姜衡又道：“还活着的宜淮人早已东奔西散，但在宜淮附近有一个村庄叫临梓村，都是宜淮人。虽然因为战乱搬迁过几次，但村庄的名字和村民都没有变，甚至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

村庄上下没有变化，并且搬迁的地方都是宜淮附近，可以说是念旧，舍不得故乡，但没有受战争的影响，这显然不是普通农户能做到的事。

背后有人在刻意保护。而且这个人必定很有权势，才能保护村庄这么多年。

会是谁？叶倾心想。

叶倾道：“我要去临梓。”姜衡知道叶倾看了信后肯定要去临梓，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时，心中还是涌上一股酸涩。

姜衡道：“路途遥远，不如先在将军府休息几天，做些准备再出发。”

叶倾再次感叹，姜衡实在是重情重义，来将军府的路上就对他照顾有加，到了将军府，还要带他去见大将军，真是，对他太好了。叶倾拱手作揖，认真道：“多谢。”

姜衡嘴角勾起，心中雀跃，抬起叶倾的手，道：“师父会很喜欢你的。”

叶倾不明所以，本想多问一句，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公子——”

来人约莫十六岁的样子，额上扎着条藏青色的布带，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在阳光下亮堂堂的，着急忙慌跑到姜衡面前，喘着粗气道：“听说公子带了个漂亮人回来。”

那人鬓角上全是汗，躬身喘了口气，抬头瞥见姜衡身后的叶倾，眼睛一亮，恭敬道：“先生果然样貌非凡，难怪公子支开下人不让见。”说完他便眼睛眯成一条缝，嘿嘿笑着。

叶倾疑惑地看向姜衡，姜衡别过头，道：“咳，怕你到将军府不适应，所以把下人们支开了。”

叶倾一笑致谢。

姜衡果真面冷心热，如此体贴，处处为他着想。

姜衡道：“他是我的侍从，石头。”话还没说完，石头又傻傻地嘿嘿笑了两声。

姜衡久未归府，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开了，走时让石头好好照顾叶倾。

叶倾看向坐在石阶上的石头，石头一直嘿嘿地看着叶倾，察觉叶倾看过来，从石阶上蹭地一下站起来，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叶倾被石头的热情吓到，挥手让他坐下，开口道：“你家公子......”

虽然叶倾和姜衡相处了一个多月，但他对姜衡还是一无所知。其实一个多月根本不算多久，按寻常的道理来说，还没有到熟络的地步，但姜衡如此善待他，叶倾想要多了解他一点。

石头仿佛知道叶倾想要问什么，抢先道：“我家公子虽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他有一颗热情温柔的心呐！”石头故意加强语气，表情夸张，“虽然公子是大将军捡回来的徒弟，但是大将军并未婚配，膝下无子，且对公子照顾有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将军把公子当亲子对待。公子人也好，就是不爱说话。石头我从小就跟着公子，再知道不过了，公子对谁都好，可惜很少有人领情。”

叶倾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