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石屋，又跑出去半晌，夜昙觉得，差不多是安全了。

她停下来喘了会儿气，又就着月光，看了看手中的美人刺。

血染红了花刺尖端。

皎洁月光与这夺目的红交相辉映，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这也是她第一次杀人。

虽然也没多少愧疚就是了。

但总归有点晃神。

不行！

夜昙摇了摇头。

离光夜昙，你在想什么啊？

亡命之徒，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

对这种灭人满门的法外狂徒，就不能心慈手软。

他为了钱杀人放火，灭人全家的时候，怕是也没有过丝毫犹豫吧。

中了美人刺上的毒，那刺客绝活不过今晚。

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息。

明日一早返回去收尸领赏好了。

夜昙如是想。

“嗷呜——”猝不及防间，荒野的静谧突然被一阵尖利的呼啸打破。

循着鲜血的味道而来的是——

狼群。

早在听到第一声狼嚎之时，夜昙就有所警觉了。

此时，她的面前正好有个洞穴，夜昙也没半分犹豫，当即躲了进去。

她并不确定，狼群会不会真的来攻击她。

如果今夜来者，真的是一群饿狼的话，那她一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够它们分的。

夜昙在洞口屏息静气，躲了一会儿，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窥视洞外的情况。

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来什么。

奈何。

方才还在远处的狼群，已经跟着自家的头狼，渐渐围拢了过来，聚集于山洞外。

夜昙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洞外。

离光夜昙不知道的是，此刻，将她团团围住的并不是普通的狼，而是狼妖。

但对她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丝毫不会妨碍她用魔鞭把它们都扫了。

夜昙前十年，一直师从嘲风。

内力么，自然是不可能与沉渊恶煞相提并论的，但招式上总归也学得七七八八了。

如果说杀人多少会让她有那么一些心理不适的话，那么杀这些不自量力的蠢物，她毫无心理负担。

夜昙一个抬手，魔鞭自袖中疾速窜出，随着她身体的旋转被舞成了圆环，仿佛一条赤色铁链，将它看上的猎物团团围住，狠狠绞杀。

只是片刻，她周围便四散着狼群的尸体。

血腥味穿透了夜色，随风而来。

夜昙皱了皱眉，收起鞭子，返回洞中。

今夜是没法睡了。

谁知道这狼群，是不是最后一拨呢？

夜昙又收拢了洞穴内外的一些枯枝，生了堆篝火。

这样好歹也能吓退一部分野兽。

等到坐下来，借着火光，她才看清自己的手上被方才那头垂死挣扎的头狼的利爪划伤了。

“嘶”，只是轻轻一碰，夜昙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今夜虽然有惊无险，但真是倒霉到家了！

她这一动，还牵连了脸上的细小伤口。

夜昙能感觉到飞溅到脸上的狼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此时已然凝固，便从怀里摸出了青葵送的丝帕。

她的指尖只是摩挲了一下那光滑的帕子，犹豫了一下，将帕子又放回了怀中。

篝火噼啪作响。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手，使劲儿抹着脸上的黏稠。

真是难擦！

——————

石屋。

南明离火早已熄灭。

毕竟，就算是天界神火，余烬也不可能经年累月地留存在这小小的石屋之中。

少典有琴已经用了携带的仙药，此时正躺在石床上。

他能感觉到伤口正在复原，但因失血过多，虽有被褥可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冷，只好侧身蜷缩着。

就在神君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石屋里突然传来一空灵的女声。

“真好闻啊……”

闻言，少典有琴猛地睁开了眼。

夜色之中，有一个美丽的人头突然出现在石床上方。

神君将眼睛闭了又睁。

没错，是上方。

飘飘浮浮，奇诡非常。

少典有琴此刻全无法力，暂时没法同从前那样，迅速感知这些不可名状的邪物。

孤零零的一个人头，此时的神情却十分精彩。

美目盼兮，笑靥如花，可谓千娇百媚。

一神一鬼，就这么互相盯着，相顾无言。

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神君也有些呆滞。

这玩意儿不会真以为自己这般模样很美吧？！

这是山中之魅！

几息过去，适应了诡谲场景后，神君终于反应过来。

魑魅是山泽之神怪，生狞面目，为山林异气所生，大多害人。

“这次人族送来的祭品倒是不差。”女魅的笑吟吟开口。

原来，方才打斗之时，顺着美人刺滴落在地的血液携着让妖物无法抵抗的氤氲香气，引来了此方艳鬼。

女魅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红到刺目的唇。

寻常的口脂可没有这般效果。

她极尽陶醉地闭起眼，不禁再次感慨：

“好香啊……”

鲜血之味沁入鼻端，若檀香，味道甘甜，气质清冽，既淡且凉。

其醇无比，女魅自然闻之心动，复又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能从中嗅出点属于凡人的别样奶香。

眼前的凡人，就是今夜的甜点了。

她才懒得管这血是哪里来的，先吃了再说！

正当女魅准备大快朵颐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她兜头就被清光剑劈了个正着。

“啊——”女魅惨叫一声。

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她没手捂。

毕竟，女魅只有一个头。

需要乘胜追击。

少典有琴迅速地判断了眼前的情势。

此时，他虽然没办法发挥清光剑的全部威力，但他还有法宝和符咒。

神君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了常备的增强法力的符咒，向旁飞出，施于石屋中的摆设——玉如意之上。

如意闪出了金光，瞬间将小小石屋照得亮如白昼。

艳鬼的人头也淹没在了神光之中。

光芒熄灭之际，玉如意与女魅啪嗒两声掉落在地。

很快，女魅的头就消失在了石屋里。

解决了眼前的鬼魅，少典有琴才缓缓从石床上坐起，捡起掉落的玉如意，又将它摆好。

神君有些疑惑。

月窝村附近有这样的山鬼吗？

奇怪。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突然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血……

方才情急，他也来不及深思，现在看来，鬼魅怕是被他的血吸引过来的。

昙儿……

少典有琴心头猛地跳了几下。

他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要不要去看看她？

说到底，少典有琴还是不放心夜昙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

必须要确定她是安全的。

这么想着，少典有琴也顾不得伤口还没好全，拿出罗盘开始定位夜昙的行踪。

——————

尽管在山洞中，夜昙还是能够感受到，外面刮起的旋风有多么强劲。

呼呼的风声刮得岩壁都一起轰鸣，吹得火苗上下乱窜。

她直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但于洞口张望了几次，也没看见有什么东西。

可能是她的错觉吧？

夜昙只好返回洞中。

这时，火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一个黑影却逐渐笼了上来。

夜昙猛一转头，眼前的一幕惊得她张圆了嘴巴。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庞大怪物。

龙身，人头，头长犄角，通体黄色，大腹便便，又托着一条长长的虎尾。

和那些专写恐怖故事的话本子里说怪物的相差无几。

青面獠牙，怕是戾鬼。

饶是离光夜昙这般不信邪的，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这……就是妖怪吗？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她真是大开眼界了。

“你是什么东西？”

此时，夜昙也来不及害怕什么，只顾得上感慨了。

“……山神。”

“……”原来这怪物还会说话啊。

不过……它说的话，夜昙是一个字都不信。

哪有神仙长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是假装神祇的鬼怪罢了！

就算是真的神……

那又如何？

说到底，夜昙心里，并不尊敬什么神明。

“美人……美人……”老魑喃喃，嘴角还留着哈喇子。

它在洞边看到狼妖们的尸体，早已按捺不住内心那股嗜血的原始本能，一步步地向夜昙挪去。

“大王且慢”，夜昙一个抬手，试图制止这黄色怪物的靠近。

她想用上一些缓兵之计。

但老魑并未回答夜昙的问题，口中只是喃喃着一个字：“血……”

此时，它单纯的脑袋中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问题——

这次的祭品是血，精纯的血……

到底是哪里的祭祀在叫它过来啊？

它还想要更多！

“血？”

夜昙有些疑惑。

难道是狼血引来了这怪物？

事实上，魑与魅，均是感应到了馥郁而精纯的神仙精血，本能地循着诱惑而来的。

天界上神的血，鲜艳且永不褪色，人间难遇。

妖魔鬼怪绝不可能放过。

夜昙一脸复杂地盯着怪物，慢慢向后退去。

她一边退，一边胡思乱想。

真的山神啊，你要是能现形来救本姑娘的话，本姑娘答应你，脱险之后，一定奉上丰厚的贡品！

不过，如果这里真的存在什么山神，可能他也没有空闲吧？

夜昙自嘲了一下。

果然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是胡诌的。

她抽出了腰间的美人刺，准备战斗。

那黄色怪物循着夜昙的动作抖了一抖，却并未止步，而是继续向她走来。

夜昙用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试图稳定自己的心神。

冷静！

方寸大乱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当这老妖怪走到她身边之时，却将自己那畸形的脑袋往夜昙的右手凑去。

见这山怪居然主动往自己的美人刺上送，夜昙也有些呆。

不过，既然对手送上门来，她总不好辜负了人家这一番美意。

风吹飒飒，落木萧萧，倒是适合殊死搏斗。

夜昙将美人刺送出，非常顺利地刺中了那妖怪。

只是与此同时，又有一道青色光芒从这老魑胸前穿出。

接着，这庞然大物应声而倒。

她这才看清立于怪物身后之人。

夜昙望着身前的黑衣人，有点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山神，山神要是真能长成他这样的话，那她倒是也可以考虑考虑话本子里说的以身相许。

“别怕”，神君误以为，自家娘子是被吓呆的，赶紧出言安慰道：“已经没事了。”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别说，神君这次的英雄救美计划倒是真算得上成功。

“你……”夜昙有一堆疑问，刚要开口，又是一惊，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快闪开！”

原是那怪又站起身来。

————————

少典有琴与妖物过了几招，便知不能硬拼。

和比自己体型大上数倍的怪物战斗，是不智的。

何况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别过来！”少典有琴阻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夜昙：“捂上耳朵！”

他边说边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物，迅速驱动。

霎时，一阵能将人刺得眩晕的巨响突然袭来。

山洞弯曲的岩壁又增加了这巨响的效果。

就算夜昙捂着耳朵，也被震得头晕目眩，不自觉地蹲下身去。

山洞之外，仍有森寒鬼气，而且，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它们虽也觊觎着上神之血，但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能从魑魅口中瓜分食物，只能于远处偷窥。

不过，被夜昙杀死的那群狼妖的血液，也足够它们饱腹一顿，提升自己的妖力了。

这些妖鬼并不怀疑，今夜，这洞中之人绝对插翅难逃。

未成想，它们毫无防备地被“魔音贯耳”。

同时，洞中老魑嚎叫一声，飞速地化作一阵妖风，从洞中窜出，腾空而走。

少典有琴方才使的是传音螺，螺中所传之声，乃是龙吟。

传闻，蚩尤氏帅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余惊慌而退也。

传音螺，除了可传递声音外，还能模拟四界各种生灵之声。

总之，方便得很。

所以他小时候才爱用这法宝到处吓唬人。

一番打斗下来，少典有琴能感觉到，愈合之中的伤口又崩裂开来。

那些原在吸食狼妖鲜血的妖魅，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洞口。

但它们均被传音螺发出的龙吟震慑，只敢徘徊，不敢靠近。

——————

“你还好吗？”山洞之中，神君也顾不得崩裂了的伤口，疾步走向夜昙，想要扶起她。

夜昙“蹭”地一声自地上窜起，又飞速往旁边移了十几步。

她还没忘记，眼前这人就是她方才欲置之死地的标靶。

夜昙也能感觉到，眼前之人对自己毫无敌意。

但……万一他是装的，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呢？

应该不会……若是这样，那他刚才根本没必要救她啊！

“喂，你到底为什么救我啊？”夜昙并未放下手中的美人刺，但她终于还是绷不住，有些好奇。

这算什么啊？

良心发现？以德报怨？世上还是好人多？

“……在下自在刺客香堂见到姑娘，便对姑娘一见倾心，想与你……处鸳鸯。”少典有琴单刀直入答道。

自从下界以后，神君的脑子，恐怕已经被“如何重获娘子青睐”一事塞满了，没空想些旁的。

“……”夜昙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有些无语。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场合还想着情情爱爱的啊！

追人能追到他这种地步，也是人才了。

“行！真行！”

夜昙毫不吝啬地用空着的左手给神君比了个赞。

由于外面的怪物还没散去，二人也不便出洞，只是于篝火边坐下。

“……方才那些，到底是什么呀？”夜昙随手拿了一根细细的木棍戳着火堆，开始东拉西扯。

他既然能退敌，想必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是魑魅。”神君一边烤火，一边为自家娘子解惑。

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山林异气所生，为人害者，木石之怪也。

“魑魅？”因为青葵有意营造了一副普通家庭的氛围，所以夜昙其实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并不了解。

她对这玩意儿的印象，还停留在“魑魅魍魉”四字上。

“大多是木、石、禽、兽变化而成，专食……美人。”

神君意有所指。

女子都喜欢恭维，她离光夜昙自然也喜欢听好话了。

“哦~所以，它之所以来，就是因为本姑娘姿容绝代？”夜昙有些狐疑：“可那怪物方才明明念叨了‘血’什么的啊？”

“大约是我的血……”果然还是因为血。

“你……伤口怎么样了？”闻言，夜昙终于想起来了，多少有点内疚。

只是，这一念头刚刚冒出来，她赶紧摇了摇头，飞起的辫子差点打到神君的脸。

她干嘛要内疚啊！

怪物都是他的血引来的！

她才是无辜的那个！

哼！

夜昙理直气壮地想。

“这是什么？”夜昙刚想给把解药递给少典有琴，突然看见他从怀中拿出了几张黄纸。

“这是符咒。那些怪物……它们喜欢血的味道。将这符咒贴在门口，怪物便不敢再进来了”，少典有琴耐心解释道：“等到太阳升起，这些山中鬼魅就会消失了。”

“你的血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贴这种劳什子符咒啊？

“……大约是因为有内力吧。”神君只能扯个谎搪塞。

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姑娘，能不能拜托你帮忙贴一下。”他若是再动，伤口怕是又要出血。

“喏，解药给你。”在洞口贴完符箓，夜昙复又返回篝火边，将装着解药的瓶子递了过去。

虽然看他现在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生命危险的样子。

“多谢。”少典有琴的唇角抿起一抹弧度，接过夜昙手中的药瓶。

“……”

这人的目光纯净而清澈，那一瞬间，夜昙也有些被吸引了。

“不用谢！”

这伤本来就是她干的。

少典有琴服了解药后，便在篝火边闭目而眠。

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夜昙可不敢睡，坐在旁边托着腮，盯着他看。

一开始，夜昙只以为少典有琴不过是在假寐，观察一阵后，她发现……

这人居然是真的心大到睡着了！

这是……本事太大？看不起她？有陷阱等着她？

既然他全然不顾江湖险恶，那她也大可以趁人之危，杀了这刺客。

毕竟，救她是一回事。

灭人全族是另一回事。

……

夜昙手里的美人刺在地上划来划去。

思索再三，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偷袭。

这人绝不是个傻子，所以肯定有陷阱！

哼！

她的五百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