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的戏瘾一向来很大。
自从她见识过般若浮生阵后,一直对这阵法兴趣很大。白日里少典有琴去议事之时,她就一个人偷偷地试图改造这个法阵。
按照夜昙的设想,改造过后,她就能把“般若浮生”变成一个可以随她心意提前设定好各种类型剧情走向的法阵。毕竟现有的“境随心动”只是被动接受幻境中已有之物。
到时候演起戏来,那效果,啧啧,肯定能让人身临其境。
她离光夜昙简直是个天才。
但她偶然在天界宝库里淘到的混沌云图上的批注,实在太过简略些,饶是聪慧如她,学起来也很慢。
夜昙又不想去求有琴帮忙。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一堆,最后把她的秘籍给没收了。
法器小神童,法阵奇女子离光夜昙没想到的是,她改造阵法的时候,新添的那个转换法阵绘错了一个符。那天傍晚,她急着去品膳堂研制出来的新菜,小手就无意间地抖了那么一下。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诚实的古人从不骗人。要不怎么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
晚间,般若浮生阵忽然就大放光芒。
在睡梦中,她和有琴的元神被再次吸入了阵中。
一开始,两人都神识混乱了好一会儿,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夕是何年。
夜昙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记得自己是在找神识,找到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铜板。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于是在听到月窝村有个火妖怪亟待收服之后,她毛遂自荐,对当赏金猎人跃跃欲试。
少典有琴也混乱了好一会儿。他的神识还停留在归墟那一日。
“昙儿,昙儿,昙儿……”可是无论他怎么喊,都只剩下,大风刮过的声音。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
直到一声清脆的女声唤回他的心神。
“你就是月窝村的……大王?”眼前之人正是夜昙。
夜昙正好生奇怪,眼前这人,和昨夜所见的神识简直判若两人,他没有红头发,也没有胡子,就好像是少典空心本人。但她明明才刚刚找到第一片神识啊。夜昙揉揉眼睛。
眼前之人又变回了红头发,辣眼睛的模样了。
奇怪,难道她真的思念少典空心过度,产生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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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窝村的火早已熄灭。
在昙儿喊他辣目的时候,少典有琴瞬间施了法,将自己变换成辣目的样子。
在这之前,他已经去过缤纷馆,没有情住的竹屋,最后又走到这月窝村。
夜昙从前和他开玩笑,自嘲她自己是心有山海,孑然弗伦。如今,他才是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昨日也是这个时候,他看到昙儿站在石屋的门口。
他飞奔出去抱她,那一刻早已忘记自己是神仙,还能使得一手好法术。
但她又是那样微笑着,然后化作一团光在他怀里消失不见。
任身后之人,无论如何呼喊,都再也抓不住。
之前夜昙在天界穷极无聊,白日里一个劲儿迷恋着看话本子,还经常拿来当睡前故事跟他显摆。他也乐得接受,毕竟玄境那一千五百年,飞池只会嘴碎,却不会讲故事。
少典有琴还记得她说,人间有一出戏,叫《长生殿》,讲的是帝王和宠妃的故事,爱妃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帝王是“从此君王不早朝”,里面还有句诗她甚是喜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当时他就觉得这故事结局未免太寒凉了些。没想到自己如今也变相做了一次这故事的主角。
光是看着她的幻影,就能逼得他生生落下泪来,也顾不得什么神君的威严了。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昨日她消失后,月窝村下起了雪,冬天又来了。少典有琴不想离开,他躺在石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心里想的是,或许昙儿还会回来呢?她曾经是那么的爱辣目。哪怕回来再给他讲一次那夫妻分离的睡前故事,也是好的。
从来都是人们向星辰之灵许愿。那星辰之灵的愿望又该求谁来实现呢?
少典有琴没想到的是,今日傍晚时分,他居然看见一身紫色单衣的昙儿又出现在石屋门口了。
难道每日傍晚,昙儿都会出现吗?
他听到昙儿问他是不是月窝村的大王。
昙儿想要见的是辣目。
那他就变成辣目。哪怕永远都只是辣目,也没有关系。
夜昙觉得很奇怪,他们明明才刚见了两次面,昨天晚上他还把自己当成捉妖人,朝他乱扔火球,现在的辣目居然就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离开,把她都攥疼了。哎,都怪她魅力太大。
“嘶,疼~”她拿手拍他。
“对不起对不起”,有琴忙松开她的手,连连向她道歉。
“呃,你不是火……大王吗?”夜昙想起来村里人对火妖的描述,她靠近石屋门口,向里头探头探脑。
啧啧,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那也称得上是一贫如洗了。她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够穷困潦倒的了,没想到,少典空心这大木头能把“大王”做到这份上。
“没想到这洞府,居然如此……简朴。”夜昙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让双方都不那么尴尬的词。
夜昙开始制霸月窝村当作她星辰大海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就应该从装饰洞府开始。
“你想要什么,我这就去找。”随便你喜欢什么,我都会为你找来。
“算了吧,都三更天了,明天再找。”夜昙说完就反客为主,自来熟地推门进去。有琴跟在她身后,脚步轻缓,好似怕惊了这场美梦。
“你不是火妖怪吗?火呢?没有火咱们怎么制霸?”夜昙双手抱肩,她的冬衣都当来换盘缠了。这石屋四处漏风,她觉得好冷。
“我说,辣目啊,你能不能帮我生个火啊?”
“嗯?哦,好,好。”有琴变出几团光球来。
夜昙看呆了,“这是……火啊?”这不是小的烟花球吗?
“你……还冷吗?”有琴不答反问。他盯着夜昙,按捺住想要抱她的冲动,还有内心泛起的阵阵酸涩。不能碰她,现在,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熟稔。况且,要是他碰了她,她若是又像昨日那样消失了……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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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隆冬的风雪被神君用法术阻挡在了石屋外。屋子里变得温暖如春。夜昙来到月窝村这几天,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她爬起来,发现辣目有琴目光灼灼,还在盯着她看。
拜托,她才刚起床哎,脸都没洗。
“不许看我,你转过去!”夜昙命令道。
有琴坐在石桌旁,盯了她一夜。她到现在都没有消失。应该……没有这么长的幻觉吧。
“转过去,哦,顺便给我打点水来,本姑娘要洗漱一下。”
离这最近的井在村东头。
有琴不是很想离开她,他怕自己回来这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可以用法术变出水来,不仅是水,想要什么都能变出来。也可以给她直接施几个清洁术。可他又怕她怀疑,怀疑他不只是辣目。
从前尚未修补归墟之时,夜昙曾不止一次说过,她讨厌他。
罢了,若是幻觉,自己总不能日日夜夜地盯着她。幻影迟早会消失的。
“好,我这就去,你在这……等我,哪儿也别去好吗?”
“本姑娘现在这幅邋遢样子,外面又冰天雪地的,能去哪儿呀!哎呀,你快些去打水吧。”
直到辣目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夜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洞府来。嗯,她得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按照自己的品味改造一番。
有琴打水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瞥见石屋里的夜昙背对着他,在沉思什么。
她没有消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这里还留有地脉紫芝的残魂遗魄不成。也许,也许昙儿也还眷恋着这个地方……
是她,她真的回来了!仿佛困守沙漠的旅人突然望见那一方绿洲,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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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夜昙开始她的改造计划,每日石屋里都会多出一些东西来。
每次夜昙使唤有琴,让他离开的时候,其实他就待在一个离石屋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上,看着夜昙忙上忙下。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变出她指定的那些东西,回到石屋,模仿记忆中辣目的表情,递给夜昙。
石屋内。
夜昙忙着布置,动起来就觉得有些热。她看着炉边,炉火烧得正旺,还是脱件衣服吧……
火……对了,天光绫能隔火。她的天光绫呢?
咦,她为什么会想到天光绫。夜昙晃了晃脑袋,整理了一下内心乱七八糟的杂念。
还是先用花来装饰一下洞府好了。
夜昙在石屋一处角落找到几株彼岸花,就粗暴地把它们连根拔起,想着装饰一下洞府。
但彼岸花就那么几株,她才装饰了一个窗户就用尽了,完全不够。
彼岸花……
慢慢……
想到这里,夜昙不寒而栗。
慢慢不在她身边,慢慢去哪儿了?
彼岸花,花叶终是两不相见。她那时候怎么会想起让慢慢去采这不吉利的花来装点辣目的石屋的?
辣目……辣目其实也已经死了。夜昙顿时有些神伤。
那这些天的一切,算什么?是她的一场大梦吗?
有琴远远地看着夜昙忙碌的身影,手里把玩着从路边捡来的石头。眼下正值冬季,鲜花好像不太够的样子,是不是该给娘子雕些花用来装饰。
这次要雕个什么花送给娘子呢?
辣目先前虽不知道娘子的真名,一开始用来道歉的石花居然就是昙花。无独有偶,闻人给她取的花名也是月下美人。
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天定。
昙花,过于短暂的相遇。
不好,和窗户上的彼岸花一样,都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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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夜昙已经基本做好了火王旗,这次没有慢慢帮忙,她的手工一向来就差,缝缝补补了整整三日。辣目也在石屋里陪着雕了三天的石花。
这回都是些牡丹啊,荷花啊,腊梅什么的,唯独不见昙花。罢了罢了,反正那石头昙花已经被她收藏在天界了。夜昙看了看石花,又看了看自己扯的旗,不得不承认,辣目这手艺,比她是好上太多了。
夜昙一边摸着旗帜光寒的缎面,一边想着她和辣目这洞府好像还缺点什么。
她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对了,是缺个牌匾!她之前是用什么装饰来着?
是一个硕大的牛的头骨。
这头骨原是慢慢在村外安置牛羊尸骨的墓地发现的。
夜昙想都没想,拉着辣目的手撒娇,哄他帮自己去拿来。
辣目朝她点点头,出门了。
夜昙开心了,她浑然不觉“辣目”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异样,辣目本就什么都会为她做。
村外的墓地边。
少典有琴的洁癖很严重,还有些……讨厌虫子。
他本可以再如法炮制,用法术变出一个挂上去也就是了。
而辣目是不会怕这些东西的。
他盯了牛骨头颅上那两个黑色孔洞中爬着的蛆虫半晌,还是认命地蹲下身来,拿出手帕将骨头上的虫子与泥土拭尽。
城头变换大王旗。
南柯一梦终会醒。
世上所有的好梦都易醒,离光夜昙对此深有体会。
不过,既然终究会醒,天崩地裂也要等她醒了再说。
“火王旗——”,夜昙待辣目挂好那硕大的骨头,又迫不及待地扯着旗帜向辣目献宝:“大王大王,咱们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利用南明离火,制霸月窝村!”这次她离光夜昙一定要当个真正的恶煞,好好修理修理月窝村那帮见钱眼开的刁民。
辣目在她身边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但在夜昙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复又恢复独属于辣目的一脸憨态。
入夜时分,少典有琴等到夜昙睡熟,替她掖好了被子,然后走进石屋里的那座火山。
南明离火早就熄灭了。
四界之**有十火,天界太上老君炼丹常用六丁神火,与之相比,真金火不过只是寻常之火。除此之外,照明用南明离火,金乌用太阳真火。他们星辰一族善用紫薇天火,此乃是星辰本源之火。
这次,少典有琴点的是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是木中火、石中火与空中火。此火非同凡火,乃是精、气、神炼成三昧,养就离精,威力更胜于南明离火。
从前,南明离火掉落月窝村,本就全是他的过错,还因此害死了月窝村孩子。
宵雨仙尊的羊脂玉净瓶里的水能灭得了南明离火。而这三昧真火却没那么容易熄灭。要灭三昧真火,只能用真水。唯乾坤玉露可灭,或者用尽四海海水亦可。故而此次点火,他慎之又慎。
点燃这危险的三昧真火,不仅是因为夜昙的要求,为了不让自己身份暴露而作的戏。
就在今日,少典有琴感觉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异样。他敏锐地感觉出,他们身处的这个“空间”,或者说这与玄境类似的“境界”,可能就要撑不住了。
这是他不能承受,也承受不了的。
玄境是他的心境。而此方境界,他亦不知由来。但构造境界的原理他早已烂熟于心。
现在,少典有琴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用三昧真火淬炼自己的神魂,转化为加固这方境界的力量,以维持境界不灭。他不敢冒险尝试其他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方法。
当然,为了不让夜昙发现,他还需要稍稍改变一下三昧真火的颜色,至少让它在外表上看起来与南明离火类似。
但这火终究是太过危险,绝对不能让昙儿碰到。
所以,少典有琴就地取材,取了石屋里剩下的几片用来遮挡夏日阳光的芭蕉叶子,炼制了三把芭蕉扇,将三昧真火与这些法器相连,一把能生火,一把能生风,一把能灭火。
他收好能灭火的扇子,把能生火和生风的扇子给了夜昙,扯了个谎骗夜昙是在山上采石料的时候顺手捡的扇子。
离光夜昙不信天、地、人、神、鬼,只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姐姐,还有辣目。
一开始她觉得这礼物莫名其妙,大冬天的干嘛送她扇子啊。难道是怕南明离火热着她?辣目只是反复跟她说,这扇子不是用来扇风的,千万不能用来扇自己。
他固执起来,夜昙也拿他没辙。
她把玩了几日扇子,终是发现了其中的玄妙之处。
所以她美滋滋地收下宝贝,还感慨了半天,她家辣目的运气真是好,当然了,还是她离光夜昙的运气最好。辣目是她的,宝贝顺利成章也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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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夜昙想要做的,不管有多离谱,她都会慢慢地将它们付诸行动。比如,她的恶煞计划。
月窝村村后的山,名曰翠云山。夜昙嫌弃石屋这名字太过朴素,一点都没有占山为王的架势,也不符合翠云山的格调,随即以芭蕉扇为名,重新命名了石屋。
“以后咱们就管这儿叫芭蕉洞吧~”
明明这也不是洞,也没有芭蕉。昙儿怕是听西游故事听得走火入魔了。有琴在心里吐槽,但不好叫他家娘子发现,连连点头:“取得好!”
离光夜昙顺理成章地当起了山大王。
她离光夜昙是谁啊,那可是做过沉渊厉王的女人。
她先是用“南明离火”威胁月窝村那帮刁民,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得给她上贡食物。
看着村民跪拜她和辣目,还连连口称“多谢仙长”,夜昙坐在石头雕的大椅子上,心里觉得美滋滋的。这回的梦可真是长啊,简直太过瘾了!
有琴就站在一边,望着她,纵着她用三昧真火威胁平民。
烽火戏诸侯。
这是多大的罪过啊。
若是有报应,便全加在他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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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过一月,有琴都会用三昧真火焚烧自己的神魂,如此反复,只是为了让境界中的时间能够永远循环。这痛和当初在归墟被混沌之力侵蚀的感觉并不一样,一个是撕裂元神,一个则是噬骨蚀髓。
他小心地安排四季轮转,为的只是想留住她再久一些。以往那总是顾全大局的脑子里,竟是半点都没有想起过其他。譬如他若是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昙儿了。
间隙闲暇之时,有琴会定期偷偷去修复那些被夜昙杀鸡儆猴烧毁的村中白地。
夜昙又做了什么呢?她当然知道,辣目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去料理南明离火。趁着这段时间,夜昙便潜回皇宫去偷盗自己家里的宝贝,用这些当作村民们陪她演戏的酬劳。
那些演戏造成的损失她都折算成了银两抵付了。
所谓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嘛。
夜昙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意识到,以月窝村为中心,时间好像每隔一段就会循环。这一定跟辣目要守护的那个秘密有关。
每次她都微笑着送辣目一个人去处理南明离火,却绝口不提自己能帮他灭火的事。
夜昙不想看清真相,她隐约知道,一旦揭开真相,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的。
而且她很忙,时间每轮转一次,她都需要准备不同的戏码。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跳出时间的循环。
在哪里活不是活呢?
有时候夜昙一个人待在石屋时也会恍然,她莫不是又中了那会致幻的沉渊寒毒?
但是她一点也不冷。火一直在烧,每天都热得很。
梦里什么都有,那就活在梦里好了。
这戏就这么一天天做下去,假的也能成真。
夜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族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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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
在翻阅了夜昙桌上的混沌云图后,三清们反复查看了房内的般若浮生阵。按理来说,夜昙这一点点小小的失误不可能使空间维持这么久才对。
紫芜和清衡望着陷入沉睡的兄长和嫂嫂,还是和从前一样,全无主意。
帝岚绝多次尝试过解开地上的法阵,怎奈都以失败告终。
天后只能再三恳求三清,再去翻阅玄黄境的故纸堆,看看有无解决的可能。她握着长子的手,明显能感受到他神魂不稳,甚至有越来越弱的迹象。
昙儿倒是还好,但有琴和昙儿多陷在阵中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险。
天界离了玄商神君,都快要乱套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终是传到了沉渊。
惊动了嘲风和青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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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风是受三清请托来“捉妖”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他一个魔头也来伸张正义了,这都要感谢小姨子的“大恩大德”。
他那永远不安分的小姨子就是最大的妖怪。这下好了,还把青葵也给牵扯进来。好在青葵现在恢复了花灵之力,又勤于修炼,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有琴是在积雷山中遇到青葵的。此时青葵故意扭伤了脚。
作戏就得作全套,这是夜昙经常挂在嘴边的。
历了一遭生死,青葵的演技也早已经与当年阻拦嘲风寻找神识之时天差地别了。
青葵和嘲风约好,他们一个装病调虎离山拖延时间,一个直接去会会夜昙。青葵不敢贸然唤醒他们。据法卷记载,贸然强行唤醒阵中之人,有害无益,容易累得他们神魂俱创。
夫妻俩一致认为,先唤醒夜昙会比较好。原本青葵提议由自己去唤醒昙儿,毕竟她们姐妹心意相通,但嘲风却说自己没把握制住少典有琴。
只是,在他二人兵分两路,分别见到少典有琴与夜昙前,谁都没想到,“般若浮生”阵中等待他们的是月窝村的故事。此时的辣目不过是一片神识,嘲风完全可以轻易拖住他。
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按照之前商议的行事了。
少典有琴看到青葵的那一刻,是由衷地感到喜悦的。上天垂怜,青葵公主她没死,昙儿也会很高兴的。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青葵,虽然之前少典有琴早就探过夜昙的神魂状态,很是完整。而青葵的经历显然能帮他更好地确认夜昙的状况。
但是他忘记了此时他是以辣目的样子出现在青葵面前的。
青葵一下就察觉到不对,因为辣目说话的方式太不一样了,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她很快收敛了情绪,继续向神君微笑:“青葵,也不知道呢。自青葵醒来,就在这山间了。青葵试了很多办法,都走不出这积雷山,便在这安家了。今日一早,青葵本想上山采药,却未想一不小心将脚崴了。不知……不知可否请您扶我回家呢?”
“我家不远的,就在前面二里开外的摩云洞”,青葵怕他不肯,又补充道。
有琴怎会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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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风打听到这翠云山有个芭蕉洞,村人传说,芭蕉洞里住着牛魔王和铁扇仙。
他何曾想过这牛大王居然是夜昙。
这怪不了嘲风,他整日在沉渊里勾心斗角,哪里像夜昙那样有心情看遍这人间的许多话本子。
“你就是那牛魔王?”他故意上前叫阵。
“你放p。”夜昙直接一扇子过去。
“南明离火”的焰尾把个嘲风燎得哇哇乱窜。
“喂喂,你……你疯啦?”嘲风本想大叫“谋杀亲姐夫了”,但转念一想,此时的“他”本应正和青葵闹掰。
夜昙看到嘲风,突然就想起当时他刺辣目那一剑之仇,他那时还惹得姐姐以泪洗面了好几日。她登时大怒,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直到他真心悔过。
夜昙心念一动,能引狂风的芭蕉扇立刻出现在她手中:“哈,你叫嘲风,可惜你没有定风珠啊~不知道本公主这一扇子下去,你究竟能飞~多远?”
嘲风盯着她手上的扇子,隐约觉得那一定也是个好宝贝,不敢轻举妄动了。
但嘲风是什么人,即使被动封印了武力,他又怎会善罢甘休,自然是要搅弄搅弄风云的。
“你少来威胁我,那个不堪入目的辣目,现在可是在我手上。”
“哦?你抓他做什么?”
夜昙连表情都没变一个,像是根本不信的样子。
“你不相信?”
“到也不是”,夜昙挑起眉毛:“你若真的抓了他,想必早就杀了他,用他的命去换取那沉渊储君之位。而我于你的储位毫无用处,你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却不会对我怎么样。那么,你又怎会用辣目来威胁我?”答案只有一个,虚张声势罢了。都是她玩剩下的伎俩。“看来本公主若是真的去了沉渊,随随便便都能君临天下。”
夜昙大放厥词后,又敛起所有的表情。
“嘲风,我知你想要杀神识,只是为了做那沉渊储君”,夜昙不想再跟嘲风继续纠缠下去了:“不就是厉王宝座吗,本公主我有一万种方法帮你实现愿望。我警告你,不要打神识的主意,不然储君之位和我姐姐,你都得不到。”
话音刚落,嘲风猛然惊醒。他没想到,夜昙居然是清醒的。月窝村的小姨子不可能真的对厉王之位如此不屑,但吸干了厉王的离光夜昙会。
得赶紧回去告诉葵儿,再做定夺。
他不再恋战,化作一道黑光而去。
夜昙虽然笃定嘲风刚才是在虚张声势,但到底是被嘲风的话影响了心神,等辣目等得有些心焦。
傍晚时分,有琴安抚好青葵,回到了石屋。想起青葵曾嘱托他:“脚伤未愈,烦请神君暂不要将我的情况告知昙儿”,便收敛起心间的疑惑,像往常那样将飞奔过来的夜昙抱个满怀。
夜昙吸了吸鼻子,闻出辣目身上萦绕着一股香气。她虽然对香道没有研究,但这花香太浓郁了,又好像透着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总之,就是很不对劲。
“辣目,你身上为什么这么香?”
“啊,香?”
“对啊对啊,你自己没闻到啊,你方才去了哪里?”她笑吟吟地抬起头跟他撒娇。
“哦”,有琴一把将她圈进怀里:“可能,可能是积雷山,山后桃花,香。”
“积雷山桃花开得这么好?那改日我得空一定要去赏赏。到时候你得陪我去!”
“好。”
一定有问题,夜昙收起假笑。
积雷山,摩云洞。
夜昙趁辣目外出的时间,调查了好几天,终于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摩云洞不用说是嘲风的手笔。
洞中,嘲风和青葵还在计较应对之法,嘲风说要告诉夜昙真相,青葵还有些犹豫,不敢冒险。两人僵持了几日。这天一早,忽然就听到洞外有人骂阵。
“这都是哪里来的狐狸精,惯会勾引人家男人,还不快速速滚出来受死。”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离光夜昙可不会尴尬,尴尬的永远是别人。
骂他也就罢了,居然敢骂他家葵儿,气得嘲风提起鞭子就要去干架,却被青葵拦住。
青葵自然听得出洞外是昙儿的声音。她的到来终于让青葵下定了决心。
在嘲风嘲笑的眼神中,夜昙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一把扑进青葵怀里。青葵搂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这下子嘲风笑不出来了,他的嘴角直抽抽。
“昙儿,你说谁是狐狸精呀?”青葵松开她,嗔怪道。
“嘲风!”夜昙当即甩出一口大锅。可惜此时顶云已经死了,再不能为沉渊三殿下背锅。三殿下只好面带微笑,自己背起这口锅。
“啊呀”,夜昙拉起青葵的手就开始撒娇:“姐姐若是狐狸精,便是玉面狐狸,我是九尾狐狸,咱们就是狐狸两姐妹。我便化作那祸乱乾坤,翻云覆雨的妖女妲己。姐姐你就是修仙得道的好妖精……”
“昙儿……”青葵摸摸她的脑袋,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夜昙将她如何在辣目身上闻到花香,又是如何依靠聪明才智,其实是灵敏嗅觉,找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怎么样,我是不是智计无双!”
她说完,亲昵地靠在青葵肩上,讨要姐姐的夸奖。
“我们昙儿真聪明!”不仅仅是聪明,夜昙的心智之坚,青葵自是明白的。
“昙儿,你听我说……”青葵在夜昙面前蹲下,拉起她的手,就那样看着她的昙儿。青葵眼里的温柔溢了出来,然后流进夜昙心里。
“怎么了,姐姐?”
青葵将一切原委都向夜昙和盘托出。
原来,这就是真相。听罢姐姐的诉说,夜昙只觉大梦一场,饶是她早就猜得**不离十,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据三清们研究,夜昙偶然间改出的这法阵,其精髓是将所有人带到他们自身灵魂最脆弱的那一刻,然后直击心魂。
这果然是她离光夜昙能炼出来的阵。
夜昙随即开始懊恼,都是她不计后果地乱玩法阵,才把自己和有琴通通都玩进去了,甚至将姐姐也给连累了。
“姐姐,对不起,我……”
须臾之间,一切当初她忽略了的诡异感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当初,她第一次叫有琴“辣目”的时候,他问都没问,就知道那意义不明的“辣目”是在叫自己。
她急忙赶回石屋。
趁着辣目不在,夜昙披上从姐姐那得来的天光绫,走进石屋内部,走向那燃着南明离火的火山。
火焰还在灼灼燃烧着,一股热风逼得夜昙不能再靠近这火焰半步。
有琴回到石屋,发现夜昙竟然不在。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屋里有些热。
他一扭头,看到了连通火山洞口阶梯上,映出的人影。夜昙的身影在这红色的光影中慢慢出现。
三昧真火的秘密……她发现了?发现了多少?
“你……你……怎么了?”有琴看着站在洞口的夜昙喃喃问道。
他的表情竟透出几丝惶惑。
夜昙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必须要主动结束这一切,夜昙几乎在见到他的瞬间下定了决心。
“你觉得呢?”她要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全部的真相。
夜昙突然就扭头冲回洞内。
她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站定,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天光绫的覆盖范围,向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伸过去。灼热的气浪和三昧真火卷起的火舌要把她淹没,她几乎都站不稳。
“你干什么?”有琴被她这突然举动吓到了。
他的眼神,和当日在归墟一样。
望着那双眼睛里的灼灼盈光,离光夜昙都开始不忍心,于是她收回手。
“神君,我听三清说,被三昧真火烧到,铜头铁脑都承受不住,修为差些的更是会魂飞魄散。”这里的时间为什么会循环,她稍一联想,就已经明白。
“我尝试过打破此方结界,但是失败了。到底为什么我出不去,神君可愿意为我解惑?”夜昙在上书囊的书不是白读的。天界无中生有,制造和维持幻境的方法拢共不过那么几种。在这空间里,什么材料宝贝都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言而喻。
用三昧真火煅烧神魂,将之转化为可以维持境界的能量。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的啊,要是有琴用的是周围妖物或沉渊魔物的内丹或者元神,离光夜昙绝对能给他竖个大拇指,再由衷地赞几句他几句高明。
“不愧是四界修为第一人……”把自己的命当儿戏。夜昙怒极反笑。
她一边笑一边计算,一边愤怒着,一边清醒着。到底如何才能逼有琴放手,是跳三昧真火结束这一切,还是……
“神君显然是不想结束呢。”夜昙对着“辣目”露出一个嘲讽的讥笑。
有琴只是摇头,他移步到夜昙跟前,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她解释,甚至不知道该开口唤她什么。
自始至终,全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大意,月窝村的孩子不会死,她不会为了灭南明离火而四处奔波……双花花灵不会被唤醒,归墟封印自然也不会被破解。昙儿不会死,花灵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公主……”
夜昙看到他眼里的泪意。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要忍不住翻涌的情绪。
夜昙用力揪着自己的手背,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这境界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要破解心魔,夜昙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大破大立。
青葵永远想不到的,即使想到了她也做不到。她总是善良到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姐姐……
有琴……
离光夜昙,只需让他恨你,他就会放手,幻境也就会结束了。
“神君,你究竟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小丑,是个傻瓜,对吗?”
她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离光夜昙。她可以骗尽天下人,但她讨厌被人欺骗。
所以她能心安理得地无视那一切善意的付出,给挚爱自己的人最致命的痛击,甚至不管这是个杀敌一万,也自损一万的损招。
夜昙凝视着有琴的眼睛,似乎在等他给一个答案。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夜昙就一把抱住他,同时心念一转,美人刺召之即来,埋入他胸口。
剧烈的痛楚蔓延开来,即使痛,他也不愿意放手。
如果这就是代价,他愿意承受,只要能留下她。“骗你……对不起……不要……走……,求你……”有琴的声音,带着痛楚,与温柔。一点点腐蚀着夜昙的决心。
离光夜昙,你要冷静,你这是在救他,你必须要救他,你一定要把他的元神安全地带出去,绝对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不然一切就都白费了。
她抽出美人刺的瞬间,上神之血溅到她脸上,还带着温度。
她掰开有琴紧握不放的手:“我不想死在这里。”言下之意,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离光夜昙面无表情,此时火光照在她身上,为她渡上一层血般的红,把她照得如同红莲业火里生灭的地狱罗刹。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因一己之私就千方百计地困住你。
美人刺上的毒顺着气脉流向全身。
有琴终是支持不住倒了下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夜昙的背影,像是要把她望穿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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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昙走出几里开外,距离远到再也看不到月窝村的那座石屋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眨巴眨巴眼睛,试图让眼眶里蓄着的泪尽数流光,然后随手用衣袖擦去。
她离光夜昙,至始至终,都该是两眼流泪不流情的主儿。
但此时的她不敢回想任何细节,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夜昙,你清醒一点,别再矫情了!亲手伤了挚爱,你活该心痛,活该被怨恨。
周围的空间突然开始扭曲。
一阵镜花水月般的纹路蔓延开来。
有琴,你是不是恨我了?
他最终还是成全了她,只要这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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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
睁开眼睛,所有的伤害都仿佛不存在了。
夜昙看着有琴强撑着起身,向她露出一个和平时一样没事人的表情。
他到底是知道自己用心的,不会真的恨她。
夜昙刚想松了这提起的一口气,嘴上扯出的微笑却突然被定格了似的。
她分明看到有琴似是踉跄了一下。
一个寻常的动作在她眼里好像突然就被放慢了。
就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网突然包裹住了她,几乎让她快要窒息了。
她忽然就两眼发酸。
不是吧,莫不是她离光夜昙被三昧真火燃烧带起的神风熏出火眼金睛了吗?
她仿佛突然福至心灵,拥有了那一双能够洞穿万事万物真相的慧眼。
她看着有琴还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但她就是又看见了,看见他们逃离天界的那晚,他身上那些被天雷劈出来的伤,有不少深可见骨。那时候她还知道伸手去接他吐出来的血。
没想到重活一遭后,现在的她反倒还嫌那伤不够重似的。
他到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流了多少血?
夜昙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受过的伤永远都会有痕迹,即使自己以为已经痊愈。
就像被她当作刺青的,手上那道伤疤。
用三昧真火焚烧神魂,亏他想得出来。
怎么会不痛,小时候她乱玩青葵的药炉被烫到过,于是到现在还是很怕火。
她又做了什么?
先是自作聪明,故意隐瞒。
又是乱改法阵,祸及亲朋。
然后沉迷在梦境里不能自拔。
最后也是她,不惜一切地想要回来,逼他恨她,即使是刺伤他。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终于认识到自己过去犯的那些错。
从前在天界,我不该明知道你要去归墟送死,还每天都故意气你,折磨你。
之后在人间,我不该为了复活你而骗你。
双花的身份暴露之时,我不该怀疑你的真心。
在归墟时,我不该一句话不说就推开你。
我不该自作主张擅自抛下你。
我不该对你说,说不定你会等到我的转世,给你这虚无缥缈的希望,除了困住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该,为了再多和辣目待一会就假装没发现这一切。
我犯了太多错,不该到现在才向你道歉。
之前的离光夜昙怨天尤人,觉得迟来的公正不算公正。
那么现在,迟来的道歉还算道歉吗?
从小到大,她撒谎成性,鲜少有觉得愧疚的时候。
离光夜昙,你真不是人啊。但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她现在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些?
“有琴,对不起。”她一贯能说会道,如今却只能说出这苍白而无力的三个字。尽管这三个字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一直被视作没有能力的蠢材经常会挂在嘴边的话。
“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我就原谅你。”
“我保证。”
这是她离光夜昙这辈子说得最真诚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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