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木奎

用过膳,周望舒拎起案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从木青手里寻来的珠子,拽着白术往外走。

“走,让二郎君见识一下咱们白神医的神通。”

他步子迈得大,白术被拽得踉跄两步,回头时正看见陆修齐摇着扇子站在廊下,冲他们挥了挥手,眼底的笑意中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小侯爷的朋友,果真人以群分。”白术挣开手,理了理被拽皱的袖口。

周望舒指尖摩挲着锦袋上的流苏,扫了一眼白术,低声笑道:“白神医此言有理。”

说话间,已带着白术踏上前往慕吟阁的路,阳光洒落在两人肩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根无形的线,悄然缠在了一起。

“此类珠子,不知二郎君可还有印象?”周望舒拿着珠子晃了晃,慕容长敬抬手取过珠子,仔细瞧了瞧。

如此光泽,绝非侍女仆人所能拥有,可是……慕容长敬心中一沉。

“二郎君公正严明,想必不会包庇犯下如此罪行之人,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

“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家二郎君向来公正无私,怎会包庇犯人!”一旁的小厮看不惯周望舒的行为,大着胆子呛了周望舒一句。

慕容长敬拦下小厮,“石头,不可对少城主无礼。”

石头应了一声,不甘心地退了回去。慕容长敬拿着珠子又查验一番,让石头唤来姜氏院里的管事嬷嬷。

“嬷嬷可识得此物?”

老嬷嬷将珠子捧到近前,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开口:“正是正是,这珠子是夫人赏给蓉珠丫头的那颗。”

“蓉珠?”

慕容长敬对这女子略有印象,她是慕容长和房中的贴身丫鬟,自幼便随侍慕容长和身侧,与慕容长和可谓形影不离。近年来,蓉珠渐渐长大,容貌愈发清秀,随侍在慕容长和身边,难免萌动少女情思。然而她出身低微,注定难以成为正房夫人,若能获得慕容长和青睐,成为偏房姨娘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想到此处,慕容长敬神情一滞,自打慕容长和出事,自己似乎便再未见过蓉珠。以往只要有慕容长和的地方,必定有蓉珠,可如今……

慕容长敬脸色一冷,哑声道:“石头,你去把木管家找来。”

见慕容长敬有了主意,周望舒悠然地喝起茶来。

不多时,便见木奎提着袍角匆匆赶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理了理衣裳,这才恭恭敬敬地进来,向着众人一一请安。

毕竟他也只是个嫌犯,并未有直接证据证明是蓉珠害人。慕容长敬脸色虽冰冷,却还是让他起了身。

“这珠子,你可识得?”

木奎先前听得传召便想到了应当是与这几日的案子相关,来的路上自然想好了一番说辞。可这珠子并非寻常物件,乃是过节时姜氏赏赐的,府里好几双眼睛都瞧见的,赖不掉。主母赐如此贵重财物,再加上蓉珠的身份,木奎便以为女儿的婚事妥帖了。却不想过了没几日,她便哭着将此物葬在了树下。后来,便是慕吟阁要与成乐庄结亲的事宜。

“识得。此物是夫人所赐,小的原本应好生安置的。只是,不想下人手忙脚乱弄丢了。珠儿怕惊扰夫人,因此并未禀告。”

木奎拭了拭额角的汗,余光小心翼翼扫过周望舒。他虽歪坐着,一副佻达模样,气势却丝毫不输慕容长敬。见周望舒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他忙收了回来。

慕容长敬攥紧了珠子,怒道:“丢了?倒是巧了,这珠子竟到了木青手里!”

见木奎顾左右而言他,周望舒挑了挑眉,对着白术使了个颜色。白术自然明白,将那日窗台上拾的布条递了过去。

“二郎君,这是在霄少侠的窗台上拾的,后来我们也去成衣坊一一验证了,确实是贵府下人的衣裳,只不知是何人的。”

慕容长敬指腹蹭了一下,便确认确实是家中下人的衣料,联想方才的珠子,心中一沉,扭头看向木奎。

“蓉珠呢?”

木奎见了那布条,心一下子死了,瘫在地上张了张嘴,半个字不曾吐出。

“霄少侠和木青,可是蓉珠所杀?”

慕容长敬攥紧了布条,若是如此,那自己的兄长不也是蓉珠害的?想起往日大哥对蓉珠的关照,莫不是养了只白眼狼在身边么!怒从心起,眼神好似淬了冰。

木奎缓缓回神,故作淡定地开口,“二郎君,老奴自十一岁便入了府,如今已经三十年了。阁主、二郎君都是我木奎看着长大的,珠儿也是和两位公子一同玩大的,不说青梅竹马,却也是长长久久的情谊,怎么会、怎么会害阁主呢?”

周望舒闻言抬眸看了一眼,暗道不愧是老家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外头的护城河绕得更甚。

木奎这一步倒是没走错,慕容长敬是个极重情重义的,望着那张脸一时无言。

“珠儿几日前就病了,老奴将人送去了城外庄子上将养了。”

“哦?不知这位姑娘何时出的府啊?”周望舒挑眉问道。

木奎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周望舒,只觉得那双眸子已经把自己看透了。

“是七日前。”

“七日前?”周望舒意味不明地看向了慕容长敬。

慕容长敬猛然回神,七日前正是兄长病逝那日!这一联想,不难让人猜出蓉珠是杀了主子,木奎害怕她被主家打杀了,这才逃命去了。

“我兄长是怎么死的!”慕容长敬手已经握上了剑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木奎。

木奎闻言一颤,想起前夜里的那道人影,便明白这三条人命要么自己背,要么是蓉珠的。可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

“二郎君!是老奴鬼迷心窍,老奴愧对老阁主也愧对阁主,求二郎君赐死!”

“你当我不敢吗!”慕容长敬拔剑而出,长剑几乎要碰到木奎。

周望舒略一抬手,一道内力将慕容长敬的长剑打偏。

“小侯爷!”

“二郎君,木奎是慕吟阁的老奴,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何故突然要杀阁主?”

周望舒的话轻飘飘得,却砸中了木奎的心弦。

木奎猛然站起,冲着厅中木柱冲去。周望舒一抬手,将他掀翻在地,随即掠到他身边,冷声道:“今日,还得辛苦老管家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细说。”

木奎攥紧了拳头,低声道:“老奴……老奴,老奴看不惯女儿平白受人欺负!珠儿自小便跟着阁主,阁主却不肯给她一个位分,老奴气不过,便去找阁主对峙,一怒之下杀了阁主。”

“何时杀的?如何杀的?何时买毒?何时下毒?下在何处?毒发何时?”

周望舒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木奎支吾半晌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慕容长敬也察觉出了异样,走到了木奎身边,“说,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

木奎缓缓摇头,闭口不言。

周望舒道:“既然老管事不说,那只能请来蓉珠姑娘协查了。”

“不是珠儿!不干珠儿的事!二郎君!不是珠儿!是老奴,是老奴干的!”

他这般遮掩,不是蓉珠,还能是谁?

慕容长敬当即提剑向外走去,他走的极快,袍角飒飒作响。

木奎踉跄着连滚带爬追了上去,浑身颤抖,喉头颤动:“夫人,夫人去了院子。”

慕容长敬愣在了原地。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陷入了沉默。

“你……你说什么?”

慕容长敬颤抖着开口。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这边动静太大,搅扰了旁边院子的姜氏。

“母亲……”

看着姜氏走近,慕容长敬抖得更厉害。这几日的情形一幕幕闪过,他本就疑心姜氏,如今听到木奎开口,心中那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答案被人揭晓。他手一颤,一步踉跄,长剑坠地。

姜氏见慕容长敬神情不对,一脚踹在了木奎心口,怒喝道:“你这老东西!吃里扒外!竟敢攀咬主母!”

说着她一脚踩中剑柄,长剑翻飞,直直刺向木奎。

周望舒闻声而动,手中内力飞去,将长剑打歪,保住了木奎性命。

“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

木奎趔趄了一下,抓住了断剑,不待众人制止便要自刎。

白术忙追过去,抓着布条缠在他的脖颈,又翻出丹药喂给他。木奎却只是抽搐着,嘴里喃喃着“不是珠儿”。

“你女儿还在等你!你不能死!”

白术按住伤口的手已经浸满血渍,他浑然不觉,只是拿出药粉止血。

“老东西你害了我儿!我杀了你!”

姜氏抓过护卫的长剑,尖叫着冲向白术。

白术扭头,只见姜氏凌乱青丝下,一双眼睛血红如兽,嘴角勾起,骂声尖锐,模样比恶鬼还要骇人。再看木奎在血泊中抽搐,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这边。

周望舒上前几步欲拦下姜氏,慕容长敬却抓住了他的袖子。

这一瞬,姜氏的长剑已没入木奎心口,一片血雾散开。

白术倒在墙边,双眸呆滞。竟是木奎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推到了一边。

姜氏利落收剑,冷眼扫过白术,带着浓浓的威胁。

“凶手已死,诸位少侠请便吧。”

姜氏扔掉手中长剑,拿帕子擦拭手上血迹,扫视众人一圈,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珍珠串,珠钗上的血顺着流苏滴下,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小红点。

围观的武林人士面面相觑,有人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拱拱手,三三两两地散去。谁都明白,慕吟阁这事儿算是暂告一段落。

白术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尸体。手上的血还是温热的,还是鲜红的。

众人皆离去,庭院里安静得可怕。风卷着残叶掠过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一片半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先擦过染血的石阶,又被风托着翻了个跟头,最后轻轻落在木奎蜷曲的手边,宛如一枚无人问津的书签。

这安静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小厮石头急得满头大汗,用粗布袖口在额头上擦了又擦,想拽李乐亭的衣角,手指刚碰到水绿裙裾,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只能围着她团团转:“李姑娘,阁主已然仙逝,您就别再折腾了。”

李乐亭猛地转身,长鞭“啪”的一声抽在廊柱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迹。鞭梢颤动,她的声音冷若冰霜:“周月!你们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她杏眼里满是怒火,血丝爬满眼白,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烧殆尽。

周望舒正低头拉白术,听到这话,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姑娘怕是误会了。此案乃慕吟阁自行侦破,周某不过是个看客罢了。”

他说话间,双手背后,一副温文尔雅之态,倒真似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白术这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去探木奎的鼻息。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又凉又硬,但手上的血是温热的。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颤抖着碰了碰木奎的脸,声音都变了:“他……他还有体温……”

说罢,他颤巍巍地开了青囊,将上好的救命丹药塞进了木奎嘴里。

“这药,能救你的。”

周望舒立刻察觉到白术的异样,撇下李乐亭,几步走到白术身边,伸手将他扶起,身形一晃挡住了地上的木奎:“先回府。”

他掌心带着暖意,轻轻按在白术后背上,似在无声地安慰。

“你们不能走!”李乐亭追上来,手指差点碰到白术的衣袖,却被周望舒侧身躲开。水绿裙角在她眼前一闪,恰似一只受惊的蝴蝶,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原来,连最后争辩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她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周望舒的绛色衣袍与白术的月白长衫交叠在一起,在青石板上投下相依的影子,直至那影子拐过街角,消失在晨雾之中。

李乐亭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姜氏,只见刚才还一脸悲悯的姜氏,此刻竟如释重负,眼角眉梢尽是轻松笑意。

“可笑!真是可笑!”李乐亭冲上前,一把抓住姜氏的衣领,指甲几乎掐进那华丽的锦缎之中,“死的可是你亲儿子!!”

她涕泪横流,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一般。

姜氏抬眼瞧了她一下,目光落到她的小腹,对旁边的侍女招招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木槿。”

身着青衫的侍女立刻上前躬身听命。

“李姑娘前几日受了惊吓,神志有些不清。”姜氏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针,“送她去城外的庄子静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见她。”

“我没疯!疯的是你!是你!”李乐亭挣扎着,水绿裙裾被扯得歪歪斜斜,“姜氏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莫伤着李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姜氏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十几个护卫立刻围拢过来,两人架住李乐亭的胳膊,两人抓住她的脚踝,如拖死狗般将她往外拽。她的长鞭掉落在地,鞭梢扫过地上的血迹,发出微弱声响,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姜氏望着地上的血迹,对木槿道:“把这院子好好冲洗一番,明日还得给长和送葬。”

言罢,她转身向内院走去,珠钗上的血珠早已干涸,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宛如一颗凝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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