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桃

屋内两侧窗棂敞开,然而天光仿佛被什么吞噬了一般,在李乐亭脸上割出一道道杂乱的阴影。她望着案上那盏已然凉透的茶,青瓷盏壁上映出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头发凌乱如枯草,眼底红血丝密布如蜘蛛网,哪还有半点江湖女侠的飒爽英姿。

“哐当!”

她手臂一挥,带起的风扫过案几,茶盏掉落地上,摔得粉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有个尖角弹起,擦过她的脚踝,渗出血珠她却浑然未觉。她扑在桌角,手指死死抠着木头纹路,指腹都磨红了,桌角的漆皮都被她掀掉了一小块。

她嘴唇咬得紧紧的,起初发白,随后便渗出刺眼的鲜血。那点血在唇上洇开,与她急促的喘息混在一起。挣扎许久,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长和大哥……”她的声音如风中破碎的瓷片,“是我无用……连害你的凶手都抓不住……”她指甲用力掐着掌心,血滴在衣襟上,与泪水交融在一起。

抽泣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压抑的呜咽,仿佛一只被堵住喉咙的野兽。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年中秋夜宴,成乐庄邀请江湖上知名侠士,摆下一场盛大宴席。她贪恋那坛“醉流霞”的清冽,多饮了几杯,晕乎乎地靠在汉白玉石桌上,手指还捏着半块未吃完的莲蓉月饼。

突然,一阵粗鲁的笑骂声传来,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撞开人群冲了过来,乃是一名西域来的镖师。

“小娘子长得可真俊,陪爷喝几杯如何?”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带着一股汗臭与酒气,熏得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撑着翻身站起,抽出腰间软鞭,奈何酒劲上头,鞭梢扫偏了方向。那壮汉狞笑着扑上来,将她按在石桌上,发髻散开,金钗掉落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正欲呼救,后颈突然被抓住,窒息感袭来,绝望中她闭上了双眼。

“放开她!”

一声清喝如碎冰落入玉盘。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一道月白身影闪过,快若疾风。那壮汉惨叫一声,被踹得飞了出去,撞在桂树上,震得桂花纷纷飘落,洒了满地。

那人蹲下身扶起她,衣襟上沾染着桂花香与淡淡的酒气。她抓着那人的衣袖欲言感谢,手指却触碰到一块温润之物——是一枚玉佩,玉质剔透,在月光下泛着暖光,上面刻着一个“敬”字。

“多谢……”她话未说完,便醉倒在那人怀里。

待她醒来,已是次日午后。丫鬟告知她,昨夜是慕吟阁的郎君救了她。想起最后瞧见的“敬”字玉佩,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慕容长敬救了自己。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盼望着能再次见到他。

后来,她软磨硬泡爹娘许久,他们才答应了这门亲事。

本以为这会是一段美好佳话,那段时间,她与慕容长敬书信往来频繁。可直至那天,她与父亲去了慕吟阁,见到了慕容长和与慕容长敬,又听到两个兄弟偶尔也会带错玉佩,她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皆错。

“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捉弄我……”李乐亭蜷缩在地上,指甲用力掐着掌心,血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的笑话……”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仿若谁在无声地嘲笑她。

“长和大哥……黄泉路上……我来陪你……”她喃喃自语着,抓起桌上的银簪,便欲往自己心口刺去。

“李姑娘,该用晚膳了。”

门外的锁链“哗啦”一声,仿佛催命的丧钟。小厮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瞧见李乐亭的模样,吓得手中的碗险些脱手落地。食盒里不过是简单的糙米饭搭配咸菜,热气腾腾地冒着,却与这屋中如死般的寂静格格不入。

“出去!”李乐亭猛地松开手中之物,发簪掉落,“嘭”的一声脆响在屋中回荡。她眼中的泪水尚未干涸,却已燃起疯狂的火焰。她一把拿起了发簪就要冲过去。

小厮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食盒“啪”地砸落在地,饭菜撒得满地都是。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可那发簪来得实在太快,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发簪划破他的脸颊,而后坠落在地。他捂着脸颊,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李乐亭红着双眼,如疯狂的野兽般扑过来。锐利的簪子倏然刺下,却在离他咽喉仅有寸许的地方戛然而止——她的手腕剧烈地颤抖着,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下手。

“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得痛快……”李乐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里的发簪也跌落在地上。她望着满地的狼藉,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裹挟着泪水,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慕容长和!你看啊!这就是你拼死护着的慕吟阁!这就是你的好母亲!”

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暮色如潮水般漫进屋里,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瘫坐在破碎的瓷片之中,任由尖锐的瓷角刺入掌心,血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朵又一朵绝望的花。

风声陡然起势,小厮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得跑了出去。

咿呀一声,门关了。

周望舒扶着白术坐在了软塌上,见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掩去了一切情绪。周望舒垂首注视着他,见他肩头微微抖动了下,却还是倔强地没有出声。半晌,他无言地叹了口气,走到了白术前面。

“瞧瞧,这才死了一个人就哭成了泪人。真是叫人心疼。”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试图用老招数去分散他的注意。

白术微微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周望舒,略带些质问的语气道:“才?小侯爷说话怎地如此无情。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最后那个字落地之时,屋中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

周望舒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了,就好似窗外的雪将他包裹住了。他兀自思索着方才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的神情,那方才看着木奎死掉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神情?自己是笑着的吧?原来,他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么?

白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纵然周望舒向来不受规矩的束缚,但他如今毕竟是自己的正经主子。如此直接地冲撞他,实在是犯了大忌。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言,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主人,来信了。”

孟月的声音仿佛一场及时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捧着一个素笺信封,静静地立在门口,玄色裙摆上沾着些许雪粒,显然是冒着大雪匆匆赶回来的。

周望舒接过信时,指尖微微发僵,展开一看,眉峰瞬间紧紧蹙起:“李乐亭带来的小丫头还在阁内?”

“是,”孟月垂眸答道,“姜氏还没来得及处置。”

周望舒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边,他忽然说道:“你去换了看守的小厮,安排咱们的人。”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告诉那丫头,李乐亭暂时平安。”

孟月应了一声,悄然退下,关门的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白术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心里暗自思索着该如何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若是直接道歉,肯定不行,毕竟周望舒那句话本就不对,道歉岂不是承认周望舒是对的?可若不道歉,自己刚才确实说话声音太大,冲撞了主子。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周望舒转过身来,缓缓走到桌边,取过一只白瓷茶盏,往里面注入了些许温水。

“你那里可还有什么保胎的法子?”他把茶盏往白术手里一塞,掌心的温度透过瓷壁缓缓传过来,暖融融的。

白术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意识到主子给自己台阶下了,得赶紧顺着下。只是,一个大男人要保胎的法子,这是为何?难不成……他狐疑地眯起眼睛:“你还养了外室?”

“啧,小白术,你这是吃醋了?”周望舒往他身边凑了凑,见他错愕得看着自己,心情又好转许多,便压低声音说道,“李乐亭怀了慕容长和的孩子,方才在慕吟阁那般激动,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办?”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尾轻轻扫过白术紧绷的侧脸,“白神医向来宅心仁厚、心地善良,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白术摸了摸鼻尖,想起方才孟月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打开青囊,却发现里面少了许多药材。他忽然记起当日被追打时,跑得太过匆忙,竟然把药材落下了。

周望舒挑了挑眉,也想起初见时白术被追打的场景,忍不住笑道:“这岂不是白白挨了打。你先写个药方,我让人去取。”

说着,周望舒把自己腰上的荷包解下,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以后可别再被打了,万一没人救你呢。”

白术抓着荷包脸上一红,还是拱手行了一礼,道了声谢。随后,他拎起纸笔,开始专心写药方。

“这是药方,用人参、黄芪……”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写完后把纸往周望舒手里一塞,“每日一剂,煎服即可。”

“多谢白神医!”周望舒双手接过药方,目光刚一触及,眼前顿时为之一亮。只见那药方上的字迹,笔锋婉转流畅,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自然灵动的韵味。他不禁大为赞赏,夸张地作了个揖,宽大的衣摆顺势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柔的微风。

白术见状,赶忙侧身避开了周望舒这郑重的礼节,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他暗自思量,周望舒全然没有计较自己方才的失口之言,不仅如此,还巧妙地给自己台阶下。反观自己,还在一味地计较着谁对谁错,这般对比之下,实在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一想,他的脸上又不自觉地红了几分,连耳根都染上了羞涩的色彩。

周望舒笑着晃了晃药方,转身出了门。

望着他洒脱出门的背影,白术心中更是羞愧。思索片刻,他便背着青囊,径直往药铺走去。

白术望了一眼济生堂三个大字,抓紧了荷包抬步迈入。掌柜的正蹲在炉边专心地炒着杜仲,瞧见白术进来,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家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白术此前也来过几次这家药铺,只是没什么银钱,上次去追人的伙计,便是这家药铺的。

“白先生,本店概不……”“赊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忽然多了一锭银子,白花花的,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掌柜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白先生,里面请,您需要点什么?”

白术并不在意掌柜态度的转变,开口说道:“三七五钱,**没药各十钱,白芨五钱……”

缺少的药材不算少,但今日掌柜的给银子面子,耐心十足,一点点地抓取称量,甚至还热情地要额外赠送白术一根山参。

济生堂不只是药铺,旁边另外开了一小间给人看病问诊。此时一队候诊的人,闲来无事便聊起了家长里短。

“说起来这事儿可真吓人,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你说,该不会真有鬼吧?慕吟阁阁主死得不明不白的。”

“可不是嘛,姜氏随便找个替罪羊,就想草草了事。那可是她亲儿子啊,她怎么能这样?”

“害!别提了!放着明镜公子这般有名的侠探不用,偏找个混世魔来断案,这案子怎么能断得清、辨得明?简直就是糊涂官判糊涂案,是非不分嘛!”

“若不是那老管事杀的人,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说不定就是那混世魔呢。”

白术皱了皱眉,他和周望舒一番努力折腾之后,周望舒的名声反倒更差劲了。

“白先生,您的药。”

“多谢。”

白术仔细点过药材,确认无误后收齐,转身便往外走。心道小侯爷才不是什么混世魔呢。又觉得不够,便回头瞪了一眼说周望舒是凶手的人。再次回头,眼前一黑,脑袋撞上了什么。

这一幕,可真是眼熟。

白术捂着头退了两步,却觉得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了。

“巧了不是!小白术,来帮我掌掌眼,别让这些老东西老眼昏花抓错了药。”

“小侯爷?”白术眨了眨眼,没回过神来就被周望舒拉了进去。

周望舒那张脸在常宁城是个活招牌,只一眼便知道他是谁。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忙不迭给抓药。两人谢过掌柜,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刚拐出大街,迎面就跌跌撞撞地冲来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身歪歪扭扭的青布衣裙,袖口与裙摆沾满了泥污,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原本清秀的眉眼此刻因惊惶而染上红痕,嘴唇也被咬得泛白,显然是经历了一番仓皇奔逃。

白术伸手将女子扶住,还没问什么那人便晕了过去,把他吓了一跳。周望舒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这女子的身份,他一清二楚。

当初李乐亭前来慕吟阁,并非孤身一人,随行的侍从在那日后大多已被遣回成乐庄,唯有这名叫阿桃的贴身侍女,始终跟着李乐亭。

周望舒转身把药交给槐月,略交代了两句,槐月接过药便转身离开了。两个人则带着阿桃回了院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