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畏鬼,究其根源,多源于未知。那未知仿若一团浓重的迷雾,将鬼魂之事层层包裹。人们无法窥探鬼魂何时会如鬼魅般悄然现身,亦难以预料它们会带来何种难以预估的伤害。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在这份对生命消逝的深深恐惧之下,对鬼魂的惊惧便如同疯长的野草,肆意蔓延,不断加剧。
然而,当鬼魂真正现身,从虚无缥缈的臆想,化作可见可触的实体,当那无形的恐惧具象为众人眼中看似弱小的存在时,一种奇妙的心理转变便悄然发生。原本如渊似海的恐惧,瞬间如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心中曾被恐惧填满的茫然与无措,也随之烟消云散。
此时,当这群小厮丫鬟回首,忆起自己方才因恐惧而流露的种种丑态,内心深处,那原本的惊惧便如同变质的美酒,悄然转化为恼怒与恨意。这恼怒,是对自己怯懦的不甘与自责;这恨意,是对那曾让自己陷入恐惧深渊之物的愤懑与抗拒。它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在面对未知恐惧时的脆弱,以及在恐惧消散后的微妙心理变迁。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厮们纷纷慌乱起身,像是被惊扰的蜂群,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口中不绝地大加指责。相较之下,趴在地上的蓉珠,倒是冷静许多。
“竟然是你!蓉珠,你好大的狗胆!”姜氏一眼瞥见蓉珠,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凌厉如刃的寒芒,她紧握着手中的剑,气势汹汹地疾冲过来,那眼神仿佛要将蓉珠生吞活剥,狠厉之色溢于言表。
周望舒见势,不慌不忙地抬手,弹出一道内力。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如洪钟般在寂静的夜里炸开,那内力精准无误地挡开了姜氏的剑。姜氏身形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她怒目圆睁,死死瞪着周望舒。然而,当她看清周望舒眼底那仿若千年寒冰般的冰冷寒意后,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头,瞬间收敛了嚣张的锋芒,不得不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
“少城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姜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满是怨毒,想必她此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将这案子交给周望舒,以至于如今慕吟阁阖府上下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夫人过奖了,在下不过恰好路过而已。”
周望舒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可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至极。这都已至后半夜,万籁俱寂,谁能这般凑巧在此时路过?只是周望舒身份尊贵,没有人敢公然戳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言。
“蓉珠,我慕吟阁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装神弄鬼,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氏不再理会周望舒,猛地转过头,将矛头对准被绳索紧紧捆住的蓉珠,她用力一甩袖子,那动作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一并甩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可见愤怒已至极点。
蓉珠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朝着姜氏狠狠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待我不薄?哼,是待我爹不薄,让他替你顶罪,还背上弑主的千古骂名么?这就是慕吟阁所谓的情分?简直可笑至极!”
她奋力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那绳索却如毒蛇般深深勒进她的手腕,钻心的疼痛袭来,可她一心只想站起来与姜氏对峙,却始终无法如愿。无奈之下,她只能改为死死瞪着姜氏,只希冀眼中的怒火可以将姜氏焚烧殆尽。
姜氏被蓉珠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的心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恰似四周墙壁上的残雪。终究是恼羞成怒,她几步冲上前去,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蓉珠嘴角当即溢出丝丝血迹,那鲜红的血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而,蓉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那猩红的血迹沾染在脸上,眼神反而愈发凶狠明亮,犹如燃烧的火焰:“打我?你不如像杀我爹那般杀了我!反正你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还差这一点吗?哦,我差点忘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狠心杀害,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的?哈哈哈哈……”
蓉珠说着便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悲怆与绝望,脸上的血水混着泪水肆意蔓延,让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多了几分令人心酸的可悲。
姜氏一双丹凤眼瞪得滚圆,眼中的血丝仿佛要挣破眼眶,她倏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鲜血一滴滴落下,洇红了地面。她踉跄了几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蓉珠怒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我疯了?姜氏,你连你亲子都杀了,我们到底谁疯了!你莫不是忘了,那日便是你往阁主的晚膳里撒的药!是你害死的阁主!是你!”蓉珠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可怖,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又怒喝道,“我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是你!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你胡说!我明明是……你、你不在,为什么不在房里!你为什么不在房里伺候长和!”姜氏怒喝一声,慌乱地抓住佩剑,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与无助。
周望舒见状,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暗器如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击落了姜氏手里的长剑。“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姜氏那双泛红的眸子如恶狼般直勾勾地射向周望舒,周望舒却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码,似乎很满意姜氏此刻的表情。随后,他对着蓉珠做了个请的姿势,轻声说道:“姑娘请讲。”
蓉珠满眼恨意地盯着姜氏,冷笑一声,深吸了两口冷气,冷气灌入体内,心头的怒意散去了些许。她微微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语气也平静许多:“那晚我就在园子里,酉时末姜氏进了园子,她没有带任何下人,一个人拿了一只食盒,在假山后撒了一包黄色的粉末。”
姜氏身子猛地一晃,脚步踉跄了一下,仿佛被重锤击中,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那天夜里,你在园子里,你果然在园子里。”
“是啊,那天夜里,我就在园子里。”蓉珠嗤笑一声,身形微微一颤,一行清泪悄然滑落,她喃喃自语道,“我好恨,恨自己为何在园子里,若是不在,便不用看到阁主那凄惨的模样,不用看到你……你这毒妇亲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蓉珠吸了吸鼻子,紧紧攥住了拳头,抬眸狠狠瞪着姜氏道:“阁主一向孝顺,他一向对您最是孝顺的!哪怕,哪怕你让他死,他也不会违逆的。可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姜氏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她微微摇着头,低声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想害他的。我只是……只是想……”她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蓉珠,那眼神中既有愧疚,又有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低下了头。此时说些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可是你的亲儿子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蓉珠的声音带着哭腔,悲愤地指责着。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潮水般向姜氏涌来。姜氏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仿佛是她破碎的心在滴血。
谴责声、议论声,犹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声声入耳,每一声都似尖锐无比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痛着姜氏的心。她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无助地望向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此刻,这些目光仿佛化作了一把把利刃,将她的心一片片割碎。
姜氏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疯狂的蜜蜂在耳边肆意盘旋,那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她无力地抬眸,泪眼朦胧地望向整个慕吟阁。这座承载了她半生心血的地方,从她十五岁嫁入,便与老阁主一同苦心经营。他们夙兴夜寐,只为了能让慕吟阁在这风云变幻的江湖中争得一席之地,只为了能将两个儿子平安抚养成人,看他们成家立业,延续家族的荣耀。
可如今,一切都如梦幻泡影般破碎。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掩盖这一桩罪孽,又连带着害了几条无辜的性命。她的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脑海中不断地闪过慕容长和的脸,那些过往的画面如同电影般一一浮现:小时候,他那纯真无邪、充满喜悦的笑脸;长大后,面对困境时,他那悲伤忧虑的神情。从小到大,慕容长和都是极为懂事、极为孝顺的孩子,品行端正,寻不出半点错处。而自己,却成了那个将他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她满心悲戚,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把再次紧紧抓住了佩剑。那剑柄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仿佛也在为这一场悲剧而悲叹。
“不好!”
白术陡然瞪大了双眼,目睹姜氏的举动,忍不住脱口惊呼。
几乎在同一瞬间,周望舒反应如电,目光扫过地面,迅速俯身捡起一块石子。他手臂一挥,运力于腕,那石子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裹挟着凌厉的劲道,“嗖”地飞射而出。只见那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轨迹,稳稳地砸向姜氏手中的佩剑。伴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佩剑应声折断,掉落在地,铮的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
“啧,你们慕吟阁的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还没弄个水落石出呢,就这么急着寻死。”周望舒嫌弃地蹙起眉头,眼中满是无奈与不满。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明镜公子和慕容长敬纷纷匆忙赶来,神色焦急。慕容长敬出于礼数,本是去送别明镜一行人。可他们刚出常宁城,便听闻慕吟阁闹鬼的消息,心中大惊,生怕慕吟阁再生变故。于是,一行人赶忙调转马头,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一路快马加鞭,这才匆匆赶回了慕吟阁。
“母亲!母亲!母亲您还好吗?”
慕容长敬的声音裹挟着焦急,如一阵疾风般撞进门来。他衣襟微微敞开,发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望见姜氏苍白如纸的面容,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翻涌着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姜氏缓缓抬头,望着那张与慕容长和如出一辙的脸,喉间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住,半晌才低低唤了声:“长敬……”
话音未落,泪水已如决堤的洪流,瞬间模糊了视线。眼前同样的面容,一个鲜活地伫立在眼前,而另一个,却已与自己阴阳永隔,天人两别。
“那日夜里,夫人给阁主服下的究竟是何种药物?”白术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氏方才那句“没想害他”,以阁主向来闻名的孝行,姜氏实在没有理由去加害于他,这里面必定另有隐情。
慕容长敬心急如焚,一把紧紧抓住姜氏的手,眼中满是焦灼与担忧:“母亲,你与大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什么苦衷,你就说出来啊。”
姜氏死死地绞着袖口,手掌的鲜红染红了袖口。过了良久,她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那日……长和他来了我房里。”
记忆的闸门如潮水般缓缓打开,时光悄然倒回到那个彻底改变一切的夜晚。
慕容长和轻轻推开房门,一股裹挟着凉意的夜风随之涌入,仿佛连风里都浸透着化不开的惆怅与无奈。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阴影之中,青灰色的衣袍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宛如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霜华,整个人显得愈发孤寂清冷。他就那样久久地站着,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长和,快进来坐。”姜氏正在房中专注地清点着喜帖,抬眼瞧见他进来,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的笑容,赶忙起身相迎。她的指尖轻轻滑过那烫金的“囍”字,眼中满是关切,轻声说道,“这几日忙坏了吧?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参汤,给你补补身子。汤一会儿就给你送到屋子里去,你先吃些茶。”
说着,她亲自拿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当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时,这才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上仿佛凝结着一层浓稠得难以化开的郁色,心中升起一层担忧。
慕容长和默默接过茶盏,任由那袅袅升腾的热气渐渐消散,茶水一点点凉透,却始终未曾碰过一口。青瓷杯壁上凝聚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悄然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母亲,”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犹如历经砂纸反复磨砺,“这婚事……搞错了。”
姜氏捏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茶水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她轻声开口:“你这孩子,莫不是忙糊涂了?瞧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吃些茶,就早些去歇息吧。”
“该订婚的人,应当是我。”慕容长和缓缓抬起眼眸,那眼底布满了清晰可见的血丝,透着无尽的哀伤与不甘,“中秋夜宴上救乐亭的人是我,该与她成婚的……也理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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