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长和仿佛完全沉浸在那段记忆的漩涡之中,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对姜氏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缓缓说着,声音中满是怅然与落寞:“中秋夜宴之上,我多饮了几杯,酒意上头,与二弟互换了外衫和玉佩。遇上了乐亭被一个镖师欺负了,便出手救了她。那夜乐亭看到了玉佩,才将身着二弟外衫的我错认成了他。正因如此,她才提出与二弟议亲。”
姜氏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她才如梦初醒,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脚步踉跄地扶住桌沿,雕花的桌角硌得手心生疼,可她却毫无知觉。
她凝视着儿子通红的眼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慌乱与强硬:“长和,你肯定是累糊涂了,这几日事情着实太多了,你今日先去休息,快,去休息吧……”
“母亲!”慕容长和突然转身,紧紧抓住姜氏的衣袖,用力之大,使得袖间瞬间出现了明显的褶皱,“母亲!我与乐亭已然有了夫妻之实!我们必须退婚!”
“胡说!”姜氏怒目圆睁,厉声断喝,那声音仿佛一道凌厉的惊雷,陡然拔高,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好似不堪重负。“你这是累糊涂了!庚帖已然交换,三聘六礼也都一一备下,喜帖更是传遍了江湖十大举足轻重的门派。如今这局面,退婚?这婚如何能退!”
她猛地伸出手,如鹰爪般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腕,指力惊人,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透过这紧紧的抓握,强行灌输给他。她双眼死死盯着慕容长和,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身为慕吟阁阁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关乎整个慕吟阁的名声与荣耀!你肩负着的,是全阁上下的兴衰荣辱,容不得你这般任性胡来!”
慕容长和望着母亲眼底闪烁的寒光,心中一阵刺痛,顿时沉默下来。他看到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看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那些本欲说出口的话,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堵住。
“可是母亲……”
“没有可是!”姜氏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时带倒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也割裂了这对母子之间原本深厚的情感。
慕容长和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再次起身抓住了姜氏的衣袖,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与坚持:“母亲,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乐亭她、她怎么能嫁给二弟呢!”
“啪!”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久久回荡在房间里,瞬间压下了一切声音。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顺着神经迅速蔓延开来,慕容长和望着母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的脸,心中却感到更加疼痛难忍。
“母亲……”
姜氏望着儿子红肿的脸颊,方才那决绝强硬的神情瞬间如碎瓷般崩塌,化为齑粉。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他皮肤时,慕容长和却后退了半步。
“乐亭爱的是我,一直都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这个错误该结束了。”
“长和,你听我说……”
“她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姜氏看着儿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蓉珠。那个总是跟在长和身后的小丫鬟,看他的眼神如同捧着星星的孩童。一个念头如毒藤般缠上心头——若是有个女子能绊住他的脚步,是不是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所以你就买了……三益丹?”
白术脸上泛起红晕,咬了咬牙,换了个较为含蓄的说法。
姜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是药有问题?有人换了药?”
白术轻咳一声,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闪躲着:“你在哪里买的药?又是谁去买的?”
“济生堂。我不方便出府,便派了身边的嬷嬷去。”姜氏双眸一怔,想起济生堂童叟无欺的招牌,顿时周身一软,瘫坐回去。
“你是何时回的房中,阁主可有吃过其他东西?”白术转向蓉珠时,面色沉了几分。
蓉珠愣了一下,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说道:“阁主身上有伤,我煮了一剂止血的汤药。”
“汤药里可是有白芨或者贝母?”
蓉珠略作思索,答道:“有白芨。”
“这就对了。”白术恍然大悟,“济生堂的掌柜见老嬷嬷拿药,所以在药方中加了附子。而蓉珠姑娘给的汤药里又有白芨,这两味药同时服用风险极大。”
一直沉默的周望舒忽然转动着指间的玉佩,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那日还有别的异常吗?”
慕容长敬忽然按住太阳穴,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日我与兄长切磋,他的剑法总是迟滞,内力似乎有些滞涩不通。”
“如此便说得通了。”明镜公子握紧腰间的长剑,剑穗上的明珠在光影里明明灭灭,“阁主本就内力滞涩,中毒后无法逼出。”
“香炉里的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周望舒放下了玉佩,目光如炬。
白术转向蓉珠:“阁主指尖的木屑,是你擦拭的?”
蓉珠缓缓点了点头,眸中又溢满了泪水,“我那日偷听得白先生要剖验,阁主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死无全尸!”
“霄少侠的死,也是你做的?”慕容长敬攥紧拳头,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蓉珠攥紧了拳头,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凄惨地一笑,“我以为阁主是霄少侠害的。”
“匕首?”慕容长敬想起了什么,看向了周望舒。
“说清楚。”牵扯到玉衡,周望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
慕容长敬咬了咬牙,开口道:“那把匕首是兄长高价买来的。霄少侠也十分中意,常常与我兄长争夺。”
“火药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火药?”蓉珠怔了一下,随即想起那日的爆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白术看了一眼周望舒,周望舒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继续问下去了。
“木青,也是你杀的?”白术大概猜到了霄铮的死因,于是问起了第三个死者。
“没有!”蓉珠摇了摇头,“木青哥待我很好,我怎么会杀他!”
那便是……
明镜公子看向了姜氏,姜氏哑声道,“我一直以为是她。”
姜氏确实没必要杀一个不起眼的护卫,但木青的死状极其可怖,究竟是谁干的呢?
周望舒忽然开口:“木奎那夜在府里吗?”
众人恍然大悟。
蓉珠怔怔地看向周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抓紧了衣袖,“那夜,木青哥来找我。我没有见他……是我害了他。木青哥,对不起。”
“那颗珠子,是他挖出来的。难怪还带着土。”
白术忽然明白了。蓉珠埋下珠子,是为了埋葬自己与慕容长和的感情。木青拿了珠子肯定是要去找蓉珠问清楚,却被木奎撞上。木奎担心女儿被抓回去,又或者害怕木青要挟女儿,这才把人杀了,借着闹鬼一事掩盖过去。
外面的天透出了些许光亮,院子里的阴气也随之散尽了许多。屋子里一片寂静,连玉佩轻触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唯有案上那盏油灯,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动着。
天还未完全亮透,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慕吟阁的飞檐上,宛如谁用墨汁泼洒了整张天幕。风裹挟着深秋的冷意,呜呜地在廊下打着旋,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又狠狠摔在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是昨夜未干的哭泣。
姜氏扶着廊柱,伫立在阶前,宽大的素色裙摆在风中簌簌发抖。她头上已没了往日的珠钗凤簪,一夜之间,鬓角的白发像是被霜雪浸染,根根刺目,原本还算清亮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暗,望出去时,连门前那对镇宅石狮都像是褪去了往日的威严,只剩满身尘垢,在昏暗里沉默地垂着眼。
慕容长敬站在姜氏身侧,玄色劲装的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露水,远远看去,倒像是生出了一层白霜。他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紧绷,脊背被沉重的真相压弯,每一次抬手示意侍卫放行,动作里都带着化不开的滞涩。
护卫们垂着头,整齐地立在两侧,甲胄上的铜扣在阴沉沉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却无法照亮他们眼底的疲惫。风从他们中间穿过,掀起衣角,带起一阵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混着远处枯枝断裂的脆响,更显得这庭院空旷得令人心悸。
那些前来送葬的江湖人士,此刻都收敛了往日的喧闹,匆匆进去吊唁又快速离开。有人拢紧了衣襟,脚步匆匆地踩过满地碎叶,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有人回头望了眼门内的飞檐,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叹了口气,那叹息被风一卷,便消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
门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只剩些烧焦的灯芯黏在竹架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昨日还贴着的纸钱被雪水泡得发胀,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底下斑驳的木门,恰似一张哭花了的脸。
姜氏望着人群渐稀的门口,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她抬手想去扶鬓角,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连簪子都快要攥不住。阶下的青苔沾了露水,滑腻腻的,映着天光泛着青黑色,宛如谁不小心泼翻的墨,晕染开一片化不开的沉郁。
晨雾还未散尽,如同一层洗旧了的白纱,慵懒地铺在青石板路上。金玉山庄的人抬着那口乌木棺椁,脚步放得极缓,棺木上缠着的素白绫罗被风掀起边角,在雾中轻轻飘拂,仿佛是谁无声的叹息。抬棺的汉子们都敛着声息,额角绷出紧实的青筋,每一步落下都轻得好似生怕惊扰了棺中之人,唯有棺木与地面偶尔擦过的细微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行至慕吟阁门口,童陌停下脚步。他玄色的衣袍上沾染了些晨露,鬓角的发丝微微凌乱,连拱手时的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郁。
“白先生,少城主,”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散了这晨雾,“我等先行告辞了。”
张洛铭站在他身侧,青衫的袖口被露水浸湿,微微发潮。他对着白术与周望舒拱了拱手,喉头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跟上抬棺的队伍。棺椁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在雾中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闷的尾音。
不远处,不阿堂的一行人正列队前行。他们依旧身着统一的灰布短打,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连步伐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得有些刻板。只是往日里挺直的腰杆,今日却隐隐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僵硬,脚下的步子虽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滞涩。
明镜公子走在队伍最前头,抹额在雾中泛着淡淡的光。他朝着周望舒的方向扫了一眼,一抬手,停下了队伍,三两步到了周望舒跟前。
“不要再查。”
周望舒挑了挑眉,好看的眸子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你管得着吗?”
明镜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攥紧拳头转身离开。队伍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空荡的街面上敲出单调的回响,仿佛在为这场仓促的离别,打着沉闷的节拍。
雾又浓稠了些,将远处的屋檐晕染成模糊的轮廓。留在原地的人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晨雾里,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凉意,像是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黏在衣上,浸入心底。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巷口,风里才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落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转,一会儿撞上冰冷的石桌,一会儿缠上歪斜的竹椅,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替这满室的悲凉,数着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
“沐云城少城主周望舒,告辞了。”
周望舒这一礼倒是标准而庄重,多了几分敬重。
慕容长敬伫立在门阶下,声音像是被晨露浸湿的粗布,又涩又哑。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本想说些郑重的谢词,喉头抖动了几下,嘴唇带上了几分颤抖,却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搬出套话,“此番多谢少城主出手相助……日后若沐云城有用得上的地方,我慕容长敬……”
“少来这些虚礼。”周望舒扬手打断他,清冷的声音在冷清的巷口回荡,倒驱散了几分沉郁。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月白披风随着动作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眼底的光亮得如同淬了星子,“我堂堂沐云城的少城主,常宁城的小侯爷,天下事有我摆不平的?”
说罢,他转头对着廊下的白术招呼道:“走啦,小白术!再磨蹭可就赶不上城外的早市了!”
白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朝着慕容长敬拱了拱手,背起青囊快步跟上。
晨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在两人身后,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慕容长敬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羡慕,唇边终于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还未完全漾开,就被风卷着散去了,只留下满袖的凉意,和慕吟阁内更显空旷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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