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玉

仿佛是谁狠狠砸翻了墨锭,浓黑如墨的夜色自天际直扑而下,刹那间,最后一缕残阳连隐匿的机会都没有,那点橘红在山坳里一闪,便被如潮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

冬日在慕吟阁的初雪后就来得格外迫切,铺天盖地的冷,像是要把人身上的衣裳都剥去。阳光退去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气就钻了出来。

林间小道褪去了白日的温顺,两侧老树枝桠斜刺而出,在火把光影中忽明忽暗。有的似枯瘦的手爪在半空抓挠,指节还挂着半片枯叶,被风一吹,瑟瑟颤抖;有的斜伸着,宛如妖魔张开的灰布袍袖,似要将这仅容两人错身的小道彻底裹入怀中。

四周的黑暗化作活物,顺着树干阴影悄然向脚下蔓延,先是漫过鞋尖,继而蹭上脚踝,凉丝丝的,恰似踩在刚解冻的溪水里。

白术不禁拢了拢身上的八宝纹织锦棉袍,这棉袍确实足够御寒,却耐不住北风狡猾,从脖子缝一个劲地往下钻。他脚步不自觉慢了半分,下意识往周望舒身旁靠去,肩膀几乎贴上对方胳膊。周望舒身着墨绿劲装,披了件狐裘,料子可谓是十分厚实。

可真不是小侯爷苛待门客,实在是白神医不听劝。

白术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想起一个时辰前嘴硬的自己。

“忒累赘,拖着这个,没走几步便累瘫了。再者,不过下了一场雪,哪里就冷死我了。”

这会儿,可真是冷死我了!

白术抓紧了袖口,内心祈求着寒风莫要往脖子里面钻了。

周望舒眼角瞥见白术紧抿的唇,本就偏淡的唇色此刻愈发没了血色,连耳尖都透着白。他眼珠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里一转,突然“咚”地停住脚步,靴底重重碾过地上枯枝,发出清脆声响。

白术心头一紧,声音发紧地问:“怎么了?”

说着,视线随着周望舒的目光慌乱地往四周扫视。黑黢黢的树影里,不知是风在作怪,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枝桠剧烈晃动,仿佛无数影子在暗处蜷缩。他心头“咚咚”狂跳,攥着青囊带子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将深色布带捏出几道白痕。

周望舒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盯着白术身后,瞳孔在火光中骤然缩成小黑点,连睫毛都紧绷着,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事物。

“小、小侯爷?”白术后颈瞬间爬满细密凉意,仿佛有蚂蚁顺着脊椎缓缓上爬。他紧张地揪着自己袖子,布料被攥得皱巴巴。下意识想回头,脖子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僵硬得无法转动分毫——他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死死黏在自己后心上。

那股冷意并非夜风的寒凉,而是带着湿滑的阴寒,恰似有条冻僵的蛇正顺着衣领往里钻。

“后、后面!”周望舒声音颤抖,尾音几乎要破,“有东西!”

“你、你别吓我!”白术声音抖得更厉害。

“别、别回头!”周望舒压低声音,低到沙哑,尾音还微微颤抖,更添几分惊惶。

白术好不容易攒了点勇气想转头,脖子却又一次僵住。那股冷意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他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吸声——粗重且夹杂着铁锈与腐叶的腥气,还有布料蹭过枯枝的沙沙声,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正拖着破布缓缓朝他靠近。

他敢断定,有个巨大的东西正慢慢站起,挡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压得扁扁的,缩在脚边,连晃动都不敢。

他心一横,抱着死也要弄个明白的念头,紧紧攥住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硬是强迫自己转过身。眼睑似有千斤重,他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几息之后,终于看清身后——

空无一物!

唯有黑沉沉的树影,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眨了眨眼,试图挣扎一翻。

“噗嗤!”周望舒的笑声猛地炸开,宛如石子砸进冰面,瞬间打破寒夜的死寂。他笑得弯下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说道:“哈哈哈,小白术,你方才脖子僵着的模样,活像庙里泥塑的判官,就差没瞪眼睛了。”

白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又气又窘,顾不上主仆情深,扔开火把抬手就从青囊侧袋里摸出一根银针,用力甩向周望舒。那银针细如银线,带着风声,直朝周望舒肩头飞去。

周望舒早有防备,脚在地上一滑,身子如柳叶般侧开,银针“噌”地钉进旁边树干,尾端还在嗡嗡震颤。他笑嘻嘻地落地,拍了拍衣摆:“哎哟,小白术好狠的心,这针要是扎上,怕是要肿三天。”

“你活该!”白术瞪他一眼,转身又摸出两根银针甩过去,这次风声更疾,一根直逼胸口,一根冲向腰侧。

寒风卷着树叶呼啸而过,周望舒眉头微挑,单手在地上一撑,身体如叶子般侧翻,避开第一根银针;紧接着腰肢向后一折,几乎弯成弓形,第二根银针擦着他小腹飞过。脚下猛地发力,他如狸猫般蹿到白术面前,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还没等白术再摸针,周望舒的手便稳稳搭在他手腕上。温热触感传来,指腹带着些茧子,按在腕间,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稳,恰好扣住他的脉门。白术只觉手腕一麻,半边身子都软了,手里银针“当啷”掉在地上。

“有本事你放开我!”他挣扎了几下,却挣不脱,脸颊涨得更红。

“这话就不对了,”周望舒挑眉,眼尾笑出弧度,“可不能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这厮!”

这几日与周望舒日夜相处,白术算是明白了,叫他“混世魔”真是一点不冤。他非要在人恼怒时哈哈大笑,又在别人伤心难过时搞小动作,此类恶行简直数不胜数,让白术防不胜防。

“好了好了,我的错,”周望舒松开手,指了指前方,“快些走吧,金玉山庄的灯笼就在前面了。”

说罢,他大步向前走去,步子又大又稳,靴底碾过枯枝,发出脆生生的声响,三两下便拉开了距离。

白术撇了撇嘴,弯腰捡起银针塞回药箱,低声骂了句“混世魔”,抱着青囊快步追上去。他走得急,衣摆扫过地上的草,带起一片碎叶。只是方才这样一闹,身上的寒意倒是少了许多,他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远处狼嚎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嗷——”的一声,又哑又涩,像是被什么掐住喉咙,混着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让这黑沉沉的夜愈发阴森。

“这条路,怎么好像走不完似的。”白术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前面的黑暗。火把的光只能照亮身前丈许之地,再往前,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永无尽头。他拢了拢青囊,指尖触到箱角的铜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心。

周望舒将手里火把举高了些,火苗噼啪舔着木柴。借着光线,他看到路边堆着些枯枝,其中有根碗口粗的,看着十分干燥。他把火把塞给白术,弯腰捡起那根干柴,又从怀里摸出几圈粗布条缠上——那布条看着像是他擦剑用的,还带着点剑油味——接着倒了些随身带的桐油,再从白术手里接过火把一点,“轰”的一声,新的火把燃了起来,火光比刚才亮了一倍,橙红的光向外扩了扩,将四周树影逼退了些,连空气都似乎暖和了点。

“你看,亮多了。”周望舒扬了扬手里的新火把,火焰映在他眼中,跳动着细碎的光,连瞳孔都染成了暖橘色。

白术瞪了他一眼,这才不甘不愿地跟过去。手里拿着的是周望舒新燃的火把,靠近些便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连后颈的凉意都淡了。

周望舒所言不虚,绕过一片歪脖子树林,便见远处有片火红光亮,在风中摇摇晃晃,犹如一团燃烧的云。白术暗自松了口气,步子也快了起来,连呼吸都轻了些。

然而,心情刚有些好转,耳边便隐隐传来哭声。细细的,像小猫叫,又似婴儿哼唧,缠在风里,忽远忽近。

白术放慢脚步,动作也轻了,连呼吸都放缓。他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又飘远了,仿佛被风卷走。他皱了皱眉头,看向身旁的周望舒——周望舒耳力比他好得多,习武之人,这点动静早该听见了。

可周望舒面色坦然,步子都没顿,只眼尾扫了他一下:“听见了?”

白术点头,刚想说“你也听到了”,又走了几步,哭声突然清晰起来。“哇——”的一声,是孩童的啼哭,带着委屈又透着凄厉,在这黑夜里钻得人耳朵生疼。

周望舒搓了搓胳膊,刚才还挺直的背,不自觉塌了点,步子也慢了。他虽不信鬼神之说,可这大半夜荒郊野岭,哪来的孩童哭声?

“这大晚上的......”白术刚想说“不对劲”,眼角突然瞥见一道黑影从树后一闪而过,快得像阵风。“小侯爷,刚才是不是有道黑影?”他压低声音,指尖都攥紧了。

周望舒点了点头,刚才那黑影他也看见了,瘦长的,像个人,又比人飘得快。他单手抚上腰间软剑,心里踏实了些:“别慌,跟着我。”

“呜呜呜......”离那处灯火越近,哭声愈发凄惨,一声接一声,像小刀子似的刮着耳朵。伴着寒风的呜咽,直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连火把的光都似乎暗了几分。

两人继续前行,走了约莫十几步,稀疏的两只火把映入眼帘。那两团橘黄色的火光在黑暗中燃烧,倒是温暖了这片天地,靠近时,连空气都似乎柔和了些,白术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松了松。

再往前几步,场地突然开阔起来。空场中央安置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椁,乌木制成,看着就十分沉重。木棺之中放着一个襁褓,粉布质地,边角绣着朵小莲花,刚才的哭声便是从这里传来——那襁褓动了动,哭声又高了些。

细细看去,棺椁四周还画了一圈朱砂阵法。符咒弯弯曲曲,绕着棺椁缠了一圈,朱砂看上去是新点的,红得发亮,连边角都描得十分齐整。阵法的四角,各放置了一盏白色蜡烛,烛火悠悠,随风摇曳,把棺椁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贴在地上,像一团墨渍。

“这是?”白术脚步停在小道尽头,眉头拧成疙瘩。他懂些医理,却不懂这些阵法,只觉得这场景透着诡异——哪有人把活婴放在木棺里的?

“看来是个法阵。”周望舒摸了摸下巴,歪了歪头,视线在符咒上扫了一圈,“这朱砂画得挺讲究,不像糊弄人的。”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仔细些,靴底踩在地上石子,发出轻微声响。

白术觉察出不妥,刚想拉他,四周却沙沙响了起来——不是风声,是脚步声,从暗处涌出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四周树后、石后都站了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火光照得他们脸明明暗暗。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之人往前站了一步,嗓门粗大,带着火气。他个子高大,穿着绛红锦袍,领口绣着金线,看着颇为体面,可握着火把的手关节处隐隐泛白,手背上还留着一条乌黑的伤疤,从指根爬到手腕,像条死蛇。

周望舒眸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一块墨玉牌,上面刻着个“金”字,玉牌边缘磨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年摩挲所致。

他心里有了数,脸上反倒露出笑容,拱手说道:“庄主莫恼。在下夜间赶路,天黑走错了道,不想误入此间法地。我们这就离开,绝不多扰。”

被周望舒唤为庄主的人,正是金玉山庄的庄主金啸尘。他约莫三十出头,鬓角却已有些斑白,眼角纹路深邃,看着比实际年龄沧桑几分。他自幼跟着父母护镖,十岁便接管山庄,十年间将一个普通镖局打造成江湖第一,手段定然强硬;后来娶了墨家的墨云薇,那是机关世家的姑娘,听说两人当年在江湖上同行半年,回来便成亲了,恩爱非常,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只是好景不长——墨云薇生儿子时难产去世,只留下个口不能言的孩子,便是如今的大少爷金晚承。为了山庄后继有人,金啸尘后来又娶了杨氏。杨氏是他出镖时捡到的,听说当年衣衫褴褛地缩在破庙里,是他给了件棉袍,带回山庄后日久生情,便成了亲。杨氏倒也争气,接连生下女儿金晚萤和小儿子金晚庭,只是这小儿子金晚庭,从出生就体弱,如今快满周岁了,还得靠药材吊着,看着比别家半岁的孩子还瘦弱。

金啸尘抬手拦下他,锦袍袖子扫过火把,火星子跳了跳:“少城主请留步。”他认出周望舒腰间的玉佩了——那是沐云城的信物。

“庄主有何要事?”周望舒收起笑容,语气沉稳了些。

“天色已晚,山路难行。”金啸尘脸色缓和了些,仍沉着的脸褪去了戾气,“少城主不如在庄子上暂住一日,稍作休息。也让我金啸尘略尽地主之谊,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既然庄主盛情相邀,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周望舒笑了笑,语气轻快,满脸笑意,倒像真遇上了好事。

白术在旁边暗自摇头——他太了解周望舒了,定是觉得这法阵蹊跷,想借着留宿探探底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跟着拱了拱手:“叨扰庄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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