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丧仪

“庄主方才是在……”

白术踮脚探头,目光撞在那口乌木棺椁上时,瞳孔微微一缩。他从两迤走来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寻常郎中治不了的病,家里人就会行些偏门,最常见的便是找个巫医,使一些所谓的偏方。方才那个孩子小脸蛋白得像层薄雪,连呼吸都轻得像缕烟,一看便是个先天不足的。

金啸尘倒坦然,抬手拢了拢怀里的襁褓,指尖带着夜露的凉,轻轻擦过婴孩细弱的眉骨,“还不是为了这小子。”

“庄主,我来吧。”旁边的杨氏步子压得极轻,裙裾擦过地面几乎无声,上前接孩子时,指腹碾过襁褓边缘的棉絮,特意往婴孩颈间掖了掖,连下颌都低着,生怕风从领口钻进去。

“也是病急乱投医,听来个土方子。”金啸尘望着杨氏抱孩子远去的背影,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线,“说把常生病的孩子放进棺椁,旁边点上蜡烛,等烛光泛了蓝,孩子的病就能去根。我想着,若是能好起来,那自然欢喜。若是……也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说到这,他挥了挥手,语气添了几分涩意:“把棺椁送回原处,仔细安置,莫要磕碰了。”

白术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青囊,指节抵着囊里的银针盒,冰凉触感让他心中稍定——这般法子于重病孩童毫无益处,反倒可能让棺中阴寒侵了元气。可他初来乍到,若贸然开口,治不好是其次,反倒显得质疑金庄主的心意,于自己、于周望舒都不妥。

金啸尘早瞥见他怀里的青囊,搓了搓手捂了捂耳朵,喉结滚了滚,自嘲似的笑了笑:“先前没少请大夫,几十上百个的瞧了,都束手无策,才只好信这些旁门左道。”

“庄主爱子心切,感人肺腑。”白术缓了语气,这话倒非虚言。

“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金玉山庄。

寒风肆虐,却拿那漫天的乌云没法,反倒是把乌云越聚越多了。四下的林子都看不分明,可眼前的桂殿兰宫琼楼玉宇,却十分清晰。千万只灯笼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星星点点地延伸出去,接上了乌黑的云。若是到了晴日的夜里,满天星子闪烁,便足以把这处庄子连到仙人的住处了吧。

两只石狮子肃穆庄严,共同守护着那扇朱漆大门。入了那朱漆大门,才知道什么是人间仙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柱皆刻着缠枝纹,纹里嵌着细金粉,在微光里幽幽闪烁,倒让人生出几分“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恍惚。

两人被安置在一处梅园里。院角栽着株老梅,枝桠虬劲,皮上裂着老纹,像谁刻的符咒,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嵌着去年的枯梅瓣,踩上去脆生生响,清雅寂寥。

“早些歇着吧,天快亮了。”折腾了半宿,两人都沾了满身夜露,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庄子上便忙了起来。白幡边角被风撕出细口,簌簌声里裹着寒意,门前支起了素色棚子,唢呐调子沉得压胸口,像有人在耳边哭,间或夹杂着诵经的梵音,衬得整个庄子都沉在哀戚里。

庄里的小厮丫鬟都系着孝布,眼尾红着,却不敢掉泪,怕扰了丧仪,个个垂着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鞋底子擦着地面,悄没声息。

“破山堂堂主到——”

“赵家坞掌事到——”

随着通传声起落,灵堂里人来如梭,吊唁的人行了礼,与金啸尘说几句节哀的话,便又悄然散去。

霄铮是金啸尘的徒弟,人也是极为重情重义的,江湖上的朋友倒是不在少数。再加上金玉山庄的地位,来往的客人倒是络绎不绝的。

金啸尘立在灵前,一身素衣,眼下乌青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眉间的皱纹比昨日又深了几分,接过吊唁的人递来的香时,指尖都在微颤——夹香时香灰掉在素衣上,他也没察觉,只盯着牌位发怔。

“金庄主请节哀。”

“多谢诸位。”他声音哑得像蒙了层沙。

谁都知道霄铮是死于爆炸,尸骨无存。可硝石硫磺的来源至今没查清。

灵堂角落,白术压低声音与周望舒道:“那批硝石还是没有出处么?”

“陆治还在查,应当是霄铮带去的。”周望舒指尖叩了叩小几,木纹里积着薄尘,语气淡却清晰。

“你的意思是金玉山庄有硝石买卖?”这可是个大事。可金玉山庄都这么有钱了,还需要靠买卖硝石这一类物品铤而走险吗?

周望舒轻轻点头,没再多说,只看了眼灵堂正中的牌位——这背后,怕是藏着比想象中更乱的纠葛。

随着正午的钟声响过,从院子外进来了一群小厮,他们各自领着一波客人去了另外一间院子。

这间院子早已安置妥当,紫檀木的桌几排了四排,桌面上安置了上好的紫砂壶,壶嘴对着院角的石榴树,没一个冲人,摆得极讲究,每只壶旁都配了四只小茶杯。又间或摆了时下流行的果子,果子上插着染了胭脂的茉莉瓣,风一吹,香是甜的,混着茶气。

白术仔细盯着靠外的小茶几看了看,那茉莉瓣颤巍巍的,倒像活的小蝶。

若是不爱吃茶果子,一侧又备了水果,柑子金橙一类的,皮上擦得亮,透着水润。

“请!”

见人已经来齐了,引路的小厮纷纷撤开两步,露出了长长的鹅卵石小路。众人纷纷入席,待落座,左侧的高台上有几个侍女搬了小桌出来。眨眼间,一只木盒已经稳稳地坐在小桌上,其间安置了各式茶叶。

金啸尘携着一众家眷出现在高台上。

左侧鹅黄长衫的女子是金庄主的女儿金晚萤。旁边的那位是他的继室杨氏,怀里抱着的就是小儿子金晚庭。她拢孩子的手总往颈间探,指腹摸着孩子后颈,像是在试体温;后面披着大氅的是长子金晚承。

周望舒淡淡地介绍着高台上的众人,袖角扫过茶几,带起片落在上面的梅瓣,呼吸间,停在茶几上的紫砂壶已然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倒是不着急喝茶,盯着壶上的缠枝纹欣赏了一番——纹里嵌着细银线,在光下闪——才微微倾倒茶壶。

“能够吃到小侯爷的一盏茶,实在是在下三生有幸。”

旁边坐着一人,腰杆微弯,眼却直勾勾盯着周望舒手里的壶,喉结动了动,笑盈盈地往前凑了凑。

白术立时望了过去。这人胆子忒大,居然敢接周望舒的茶,这晚上怕是得瞪圆了一双眼睛。他本想着周望舒会发作一番,却见周望舒眉头稍动,自然地抬手给那人倒了茶水。

白术心下讶然,忍不住细细端详,只是怎么看都瞧不出花样来。这人实在普通——衣料是粗棉布,洗得发白,鞋上沾着泥,看着像个赶车的。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抵是那双眼睛,一双桃花眼,还透着几分眼熟。

周望舒敲了敲小几,示意白术往高台看去。

金啸尘刚落坐,又来了几个汉子站在了一行人身后。

“那人你们熟悉,就是在慕吟阁出现过的童陌,旁边的汉子是张铭洛。”这位普通人抿了口茶,津津有味地砸了咂嘴,煞有介事地介绍起来,“童陌,是个暗器高手。”

“哦?”周望舒也不在意,歪着身子品茶,时不时还捧个场。

白术抿了一口茶,眼神时不时瞄一眼这位普通人。心道难不成是哪家的高手,大隐隐于市了?

“我昨晚去后院溜达,被他的暗器划了一道。”旁边的普通人挽起袖,胳膊上有道细红痕,“暗器是枚细竹针,淬了点麻药,当时只痒,过后才见血。”

“看来,他没打算弄死你。”周望舒扫了一眼他的腕子。

白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普通人露出的手腕肤若凝脂,一条细细的红线更添妖艳。麻药么?他又瞧了一眼那位暗器高手,收回时扫了一眼自己的青囊,囊里草药齐备,倒也放心。

周望舒咂摸了下嘴,摸索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开口,“茶倒是不错,雨前龙井,若是来一场好雪,煮着喝更妙。”

听到这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向了天边堆积的乌云。从昨夜开始,天边的云层就一时比一时厚重,好似仙人拿着石头堆叠般,就是不知何时才肯落下雪来。

“为答谢诸位亲临金玉山庄,诸位来时的盘缠,我金玉山庄全包了!”这豪气外放的话,自然是金啸尘才说得出。

“不愧是金庄主。”

众人不由得咋舌,有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沫子漾出来都没顾上擦——这般财力,实在是让人眼红。

只是不知道这万贯家财,最后会花落谁手?众人的目光在几个徒弟脸上转,像秤杆似的掂量着——原本霄铮是这些师兄弟里面可能性最大的,毕竟庄主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病秧子。武功不错又八面玲珑的霄铮,自然是最佳人选。

想到这里,不少人又哀叹一声,感慨人生无常。

约莫聊了一刻钟,金庄主挥了挥手,“来人,收。”

一群小厮齐刷刷进来,将茶几上的小食快速收走了。紧随其后,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将各色佳肴摆放在小几上。

酥油泡螺是白的,泛着光,看着就酥软;煨羊肉炖得脱骨,汤上漂着层红油,香得钻鼻子;还有天鹅炙,皮烤得焦脆,撒了细盐……单是香味便让人食欲大开。再细观它们的颜色,白的如牛乳,粉的似朝霞,不觉垂涎欲滴。

白术下意识擦了擦嘴角,过后才发觉嘴角干着,是闻着香馋的,自己也笑了笑,有些窘。

待最后一碟饭菜摆放完毕,四周响起了乐声。先是古琴,调子缓得像流水;后有笛声,跟着琴音走,倒像呜咽;再添箫声,飘得远,混在一起倒不吵。

“这一餐,也太奢侈了。”白术暗叹——他是想过金玉山庄富可敌国,却不想在一个弟子的丧仪上也这般铺张。

乐声达到**,四下飞起彩绸,或有花鸟或有山水,各不相同。彩绸翩然落下,穿着各色彩衣的女子从彩绸后面惊现。有的反弹琵琶,指尖拨得急;有的手握长笛,凑在唇边吹;还有的腰肢曼曼,踩着鼓点扭。一张张美丽的容貌看得人应接不暇。

绸带飞舞缠绕,给人一种“误入仙家小洞来”的错觉。

一声嗡鸣落下,十个舞女轻点脚尖消失在院子里。此时,笛声,箫声,琴声同时弱了下来。

正当众人以为琴音已歇,指尖尚凝着余韵时,忽闻“铮”地一声裂帛般脆响——那琴音竟似冰棱坠玉盘,清冽得能映出人影。原已垂落的彩绸骤然四下翻飞,簌簌抖落漫天红影,细看才知是舞女袖中撒出的纸梅瓣,薄如蝉翼,边缘染着胭脂色,竟还沾着些微脂粉香,悠悠扬扬落了满院。

舞女们一手执彩绸悬空,另一手捧一只鎏金云龙纹执壶,裙裾如流云飘过,扫起几片旋落的瓣儿。长臂一收,身形一动,将壶中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倾入水晶浮雕酒杯中。酒线细如银丝,落盏时轻响如泉滴,漾开的酒波里,竟还浮着一两片飘落的梅瓣。

“好!”

席间忽爆一声喝彩。一个壮汉猛地一拍案几,紫檀木的桌面震得茶杯轻颤,哈哈笑声撞在廊柱上又弹回来:“金庄主这宴,是把天上的景致都搬下来了!实在是妙极,妙极!哈哈哈,在下敬庄主一杯!”说罢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他也不擦,只捋着胡须大笑。

金啸尘立在高台,抬手虚扶,眼角的细纹里漾着笑意,声音朗然如钟:“各位远道而来吊唁,本是委屈了诸位。金某无以为谢,只得备些粗茶淡酒,断不能让诸位白来这一遭。”

这一声刚落,席间侠客们纷纷端盏起身。青瓷盏、白瓷杯在空中划出弧线,与高台上的金啸尘隔空遥敬。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梅瓣还粘在杯沿,一时间满院都是“干!”“金庄主客气!”的声浪,竟把先前灵堂的哀戚冲淡了几分,倒显出几分江湖宴饮的豪纵来。

周望舒倒是不着急,细细地品味着眼前的饭菜,吃到那道禧贝河豚时,眯了眯眼睛——果然是大师之作。

白术见他不急,自己也淡定地吃起了美食。不得不说,砸了钱的食物必然不同,每一口都是铜钱的味道。想起自己从两迤一路走一路啃干粮的日子,更显得眼前这餐是水陆毕陈满汉全席。

“有钱真好。”

还没等他说完,斜对面那人晃了晃,眼神发直,跟着一头栽了下去,额头撞在桌角,闷响一声。

“哎!兄台!”

白术手刚碰到青囊的带子,就被周望舒按住——他指尖冰凉,按在白术手背,力道不轻,只摇了摇头。

不多时,席间已经昏睡了大片,有的伏在桌上,有的歪在椅上,只有少数还在揉眼睛,挣扎着看清眼前的幻象。

“这是怎么回事?”白术蹙着眉低声开口,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异香,是从方才的酒里来的?可他方才验过,香味奇异却是无害的花香。

“有好戏了。”周望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旁边伸了伸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眼睛却亮得很,盯着那些昏睡的人,还有高台上的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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