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游医

未几,一行人乘马而至。

“血腥味?”

马上女子身着石榴红长裙,袖口绣龙凤纹,头梳高髻,金凤钗斜插发间,尽显华贵之态。杏眼微扬,柳眉轻蹙,面上满是嫌弃之色。

一旁马上坐一长衫男子,半脸胡茬掩容,唯双眸锐利,透着凛冽之气。

此女正是成乐庄大姑娘李乐亭是也。回溯十年前,成乐庄于江湖声名平平,仿若寻常瓦片,无人问津。然命运无常,瓦片亦有翻身之日,何况于人?幸得慕吟阁老阁主援手,稍加提携,成乐庄方于江湖立足,后来更是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人家子。

彼时,李乐亭率一众随从,声势浩大地出行。正值寒冬腊月,风冷如刀,卷着纸钱灰,于青石板路上肆虐。李乐亭策马前行,马蹄声声,踏碎街角寂静。她紧攥缰绳,鬓边珍珠步摇随马疾驰微微颤动。

“姑娘,前方……”随从话语之中,满是迟疑。观前方死者,死状惨烈,可见下手之人手段狠辣。若贸然前行,恐遭不测。

李乐亭勒住缰绳,目光自人群缝隙穿过,落于一具尸体之上。但见死者胸口箭羽半露,玄色劲装边角染着暗红血渍,此乃慕吟阁护卫之服无疑。她指尖陡然收紧,一股不安涌上心头,不自觉收紧了手掌,缰绳于掌心勒出红痕。

“绕路,加速前行。”其声清冷,更胜寒风之冽,下颌线紧绷,尽显决然之色。随从们如蒙大赦,随即扬鞭策马奔腾而去。

终于,慕吟阁飞檐映入眼帘,高耸天际。眼前之景,令李乐亭一时失神。但见白幡猎猎作响,于风中肆意舞动,仿若无数苍白之手,扼人咽喉。身着丧服的护卫,横过长戟,戟上寒光映照,衬得她脸色愈发煞白。

李乐亭险些从马上跌落,锦缎裙摆扫过石阶,绣鞋珍珠扣磕于青石板,崩飞一颗,她却浑然未觉,提裙裾便往朱漆大门冲去。

“慕吟阁近日不待客,请回。”护卫之言,透着冬日寒意,如针般刺来,令她回过神。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昂首扬眉,厉声喝道,“还不快叫慕容长敬出来见我!”

“李家娘子,还请回吧。”素服男子自门内缓出,和田玉冠下,眉眼间覆着一层青黑。此人正是慕吟阁的二郎君慕容长敬,较三日前的他清瘦许多,往昔常带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冷硬直线。

李乐亭一怔,她识得那身素服,亦知其腰间所系白布,这是至亲丧礼方有的装束。能够让慕容长敬如此穿搭的,只有母亲姜氏和长兄慕容长和了。心脏猛地一缩,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长敬,这是……”

“莫再唤长敬,在下高攀不起!”他打断她,声若寒冰,“三日前,成乐庄已遣人送来退婚书,娘子莫非忘了?”

退婚?李乐亭身形一晃,踉跄后退半步,脑中轰然作响。近日来,父亲常独处书房,母亲看她眼神亦颇古怪,她只当是婚前琐事繁忙……

“吾兄尸骨未寒,”慕容长敬声音陡然拔高,玉冠下青筋微跳,“成乐庄便急于撇清干系。当年若不是家父力排众议,借予你李家三万两白银周转,又遣十二名护卫驻守,你成乐庄焉能在江南站稳脚跟?如今慕吟阁出了事,成乐庄竟要退婚,真是可笑之极!”

李乐亭耳中嗡嗡作响,那些指责之语,仿若隔了一层水,听不真切。她死死盯着慕容长敬嘴唇,捕捉到那可怕字眼——

“你……你说什么?长和他……”

“正是!兄长已然亡故!亡故了!今日这白幡,便是为兄长所挂!”

刹那间,天地仿佛倾颓,白幡、丧服、慕容长敬的愤怒,皆在眼前旋转。她最后所见,是护卫们惊慌失措之神色,旋即陷入无边黑暗。

“姑娘!姑娘!”

“你慕容家最好祈祷我家姑娘无事!否则,成乐庄定要你等付出代价!”

跟随李乐亭的护卫一拥而上,手忙脚乱查看她状况。亦有侍女,愤愤不平指着慕容长敬,数落其不是。

“让一让!让一让!借过!借过!”清脆吆喝声,穿透混乱人群。但见一少年,扛着“妙手回春”幌子,身形灵活如鳅,三两下挤了过来。其身着灰布长衫,脸上沾了尘土,却难掩双目明亮如星。

他三两下扒开围观护卫,蹲下身子,捏住李乐亭手腕。指腹刚搭上脉搏,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僵住。

“啧——”他咂了下嘴,抬眼看看脸色铁青的慕容长敬,又垂眸瞅瞅不省人事的李乐亭,后颈汗毛直立。方才挤得匆忙,竟未细听二人对话,如今处境甚是不妙。

四周目光如针般刺来。慕容长敬眉头紧皱,护卫们摩拳擦掌,皆等着他的诊断结果。

小游医干咳两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支吾着开口:“那个……这位娘子……她的状况……有些棘手。”

言犹未了,慕容长敬已转身往门内走去。护卫们心领神会,七手八脚将李乐亭抬进。小游医望着众人背影,摸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正欲溜之大吉,却被一只大手揪住后领。

“随我进来。”

“哎?”话未出口,人已悬空,不容他再有言语。

他被半拖半拽带入慕吟阁,穿过挂着白灯笼的回廊,入了一间陈设雅致的卧房。李乐亭卧于拔步床上,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宣纸上晕开之墨痕。

小游医缩缩脖子,余光瞥见慕容长敬正盯着自己。他清清嗓子,装模作样翻开李乐亭眼皮,又搭了次脉,此次表情更为古怪。

“那个……慕容少侠,你们之前可有额……床笫之欢?”他搓着手,凑近低声道,“这位娘子她……有喜了。”

慕容长敬瞳孔骤缩,手中茶杯“哐当”落地,滚烫茶水溅湿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其声嘶哑,仿若砂纸磨砺。

小游医吓得一哆嗦,忙倒退几步,摆手道:“我……这、这只是初步诊断……或许是娘子贫血,又或者痰湿之症……”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明白,那脉象滑而有力,分明是有孕两月之兆。

慕容长敬眉头皱得更深,喜脉不同于其他脉象,寻常不大容易出错,这大夫没理由以此相欺。可若真是喜脉,慕容家声誉……

慕容长敬扫视在场众人,最后目光落于小游医身上。这小游医出现得突然,说不准与什么贼人勾结陷害与他。

小游医打个哆嗦,避开视线,不敢直视慕容长敬。目光游移间,扫过李乐亭,试探道:“要不,我再瞧瞧?”

“滚!你这庸医!”话未说完,一阵凌厉掌风,将他掀翻在地。

小游医扶着晕乎脑袋站起,眼前两道黑影袭来。

“把这胡言乱语的庸医扔出去!”

“砰”的一声,场景突变。小游医刚欲起身,一只幌子与一只药箱劈头砸下。

小游医四仰八叉躺于地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似在抗议整日奔波无果。他望着身后慕吟阁鎏金匾额,繁复云纹于夕阳下泛着冷光,无奈叹口气——看来今日又是饥肠辘辘夜了。

叹罢,起身抱起物件欲走,忽眼前一黑,撞上一团软锦,力道之大,令他踉跄后退半步。

“何处来的野小子,竟敢冲撞你周爷爷?”此声斥骂清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小游医浑身一僵,暗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闯荡江湖多年,仅凭语气便知遇上个惹不起的主儿。忙猫腰抱头,打算遁走,仓促间箱子又撞到脑袋,疼得他龇牙咧嘴,扶箱子时,手肘差点将幌子戳落:“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大量……”

嘴上不停讨饶,眼睛却偷偷从臂弯间望去,瞥见对方腰间晃动之玉佩——玉质通透,可鉴人影,一看便非寻常富贵人家之物。

周望舒本欲发作,见他明明怕得不行,却又抬眼大着胆子打量自己,反倒觉得新奇。挑眉绕着小游医转半圈,低声道:“哦?我倒要瞧瞧,你这装的是浆糊还是熊心豹子胆。”

言犹未了,小游医突然抬头,星眸圆睁,先前怯懦一扫而空。

“天老爷,师傅硬是没豁我,这世上还真有像从画里头走出来的仙人儿样的人物!”小游医咂咂嘴,连方言都带了出来,伸手便欲摸周望舒锦袍料子,“这是云锦吧?听闻一匹需三两银子呢,这一身得啧,这穿得哪里是衣裳,是银子啊……”

周望舒被他这冒失举动逗笑,正欲开口,巷口忽传来杂乱脚步声。

十几个壮汉,举着铁棍冲来,为首之人满脸横肉:“就是这小子!在药铺偷了当归,还想逃走!”

小游医吓得魂飞魄散,刚欲辩解,已被壮汉们如拎小鸡般架起。他灰布长衫被扯变形,幌子“啪嗒”落地,箱子歪倒一旁,藏于袖中之半块干硬麦饼,咕噜噜滚出。

“不是我偷的!不是我!是你们掌柜讹我……”他蹬腿挣扎,余光瞥见周望舒正饶有兴致看热闹,急呼道:“郎君!郎君救命啊!小的实在冤枉……”

周望舒笑着摇了摇折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转身欲往慕吟阁,刚到门口,便闻屋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脚步一顿。

护卫自门内出来,知晓屋内状况,外人自然不得入内,然周望舒的身份非比常人。一番权衡,二人决定好言相劝。

“哦?”周望舒眉头一挑,他还是头一遭被拦在门外。

“府内正乱,贵人莫入!”

小游医远远瞧见此景,吼了一嗓子,透着对门内之事的了然。周望舒嘴角一勾,自钱袋中捏出一锭银子抛将过去。

“说来听听。”

抓人伙计得了银锭欢喜不已,千恩万谢就扬长而去。

闻得贵人相问,小游医抹了把脸,抱着箱子,喜笑颜开凑上前来,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周望舒听完,余光扫向地上幌子,勾了勾手指,示意小游医跟上。小游医眼前一亮,捡起幌子,抱起箱子,屁颠屁颠,快步相随。

门口护卫正欲阻拦,周望舒身形微动,手指一点,两名护卫顿时如僵立之木偶。

二人畅通无阻进入慕吟阁,刚入二进院,便见慕容家众人面色铁青,围坐厅内。

慕容长敬斜倚着太师椅,玄色常服领口敞开,锁骨处青痕可见,显是刚与人动过手。其母姜氏坐于一旁,鬓边赤金镶珠钗歪斜,手中帕子绞得变了形状。李乐亭垂首立于案前,素色裙裾沾有泪痕,指尖掐得掌心泛白。

小游医想起方才之事,缩缩脖子,正欲寻个角落躲藏,鼻尖忽感发痒。他拼命忍住,然那股酸意直冲脑门,“阿嚏——”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屋内炸开。

姜氏猛地抬头,帕子落地而未觉。慕容长敬目光如刀般射来,小游医慌忙摆手:“对不住,对不住,许是清晨露水重,染了风寒……”

话未说完,却见李乐亭身形一晃,捂嘴咳嗽,帕子上竟洇出一点暗红。

“乐亭!”慕容长敬猛地起身,带翻椅子,咚的一声。

周望舒倚于门框,看得有趣,正欲打趣几句,却被灵堂方向传来的喧哗声吸引。他信步走去,见老管家木奎正指挥仆役往棺木旁摆放祭品,眼角余光扫过棺中遗容,脚步顿住。

慕容长和嘴角微扬,似带笑意,然唇瓣却泛青黑之色。右手指甲亦是如此,手底一丝银光闪过。周望舒眉头紧皱,伸手便欲掀开覆于尸体的玉石。

“小侯爷!万万不可!”木奎扑来阻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滚开。”周望舒声音冰冷如霜。他一把抓住那道银光,原是一柄匕首。刀柄上北斗七星纹,在烛火下闪烁寒光,六道折痕清晰可辨。

匕首上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这是方君杳的玉衡。刀身以玄铁铸就,刀面镶嵌宝石,不但锋利无比,且颇具观赏价值,师父常于他面前把玩,他印象极为深刻。

“这匕首为何在此?”周望舒将匕首紧握手中,指腹轻抚镶嵌宝石之刀面,手背可见青筋乍起。

木奎连滚带爬扑来,惶恐道:“这是阁主遗物,还望小侯爷物归原主,莫让小的为难。”

“长和!”姜氏见状,尖叫着扑来,“小侯爷,那是我儿遗物啊!”

“放屁!”周望舒猛地转身,匕首直指闻声赶来之姜氏,“这是玉衡,我师父的东西,何以成了你儿子遗物?”

姜氏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你……你休要胡说!长和日日带在身旁,怎会是……”

“日日带在身旁?”周望舒逼近一步,匕首寒光映于眼底,“我师父一年前失踪,最后见到的便是你儿子!你且说,他的失踪,与你儿子相干否?”

此言如惊雷般在灵堂炸响。仆役们吓得纷纷后退,慕容长敬赶忙扶住摇摇欲坠之母亲,沉声道:“周望舒,说话需有凭据!”

“凭据?”周望舒冷笑,一把拽过身旁小游医,将匕首塞至其手,“你不是妙手回春么?且剖其皮肉,验看慕容长和究竟如何身亡!”

“周月小儿!休要得寸进尺!今日乃我儿葬礼,死者为大!”姜氏怒极,胸口剧烈起伏着,顾不得周望舒身份,颤抖着单指指向他。

周望舒冷哼一声,箭步停于棺椁之前。转头看向不知如何下手的小游医,大声喝道:

“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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