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氏

“验,验,即刻便验,马上便验!”

周望舒话音甫落,小游医顿感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齐刷刷射来,仿佛要将他身上灼出窟窿。他暗自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寻得一处稳妥处放下药箱,指尖在袖摆下悄然攥紧,硬着头皮朝那口漆黑棺椁缓缓挪去。

灵堂之内,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恰似一道道凝固血泪,映得棺中面容愈发诡异。慕容长和嘴唇泛着青黑,唇角却微微上扬,那笑容让小游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游医战栗着俯身蹲下,视线扫过其置于一侧之右手——指节蜷曲,指甲缝间尚嵌着些许暗红碎屑。他正欲凑近细察,忽觉后颈一凉,转头便见姜氏满脸怒容,死死盯着自己,手中拐杖于青砖地上敲出沉闷声响。

“放肆!岂有让外男触碰阁主遗体之理?”姜氏声音尖锐,似要划破这肃穆氛围。

小游医执着于尸体上的痕迹,未理会姜氏,目光直勾勾粘着慕容长和外露的手腕。但见其上散布几处紫斑,形状虽不规则,边缘却格外清晰。

“急病身亡者,肤色当发灰发暗,绝无此等紫斑。”言罢,他伸手欲触,却被姜氏一拐杖重重打在手腕之上。

“啪”的一声脆响,小游医吃痛,赶忙缩回手。慕容长和袖口滑落,小臂之上露出更深淤青。那淤青蜿蜒如蛇,赫然是指印形状。

“这是……”他心头猛地一震,刚欲开口,脚下却冷不丁被一物绊倒。

低头看去,竟是灵前供桌下的台阶——方才太过专注,竟未留意这不起眼的障碍。身体前倾扑出瞬间,他慌忙伸手去抓棺沿,却一脚踏空,整个人扑上了棺椁。

“哎哟!”小游医手忙脚乱扶住棺木,整个人险些撞进棺材里。这一下瞧得十分真切,慕容长和耳后尚有一道紫痕,分明是中毒之征兆。然而还未等他细看,四周已是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反了!反了!”姜氏怒不可遏,一边敲打着石板,一边冲将过来,鬓边赤金镶珠钗因动作过猛,“当啷”一声掉落于地,滚至慕容长敬脚边。她手指小游医,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来人!将这亵渎亡者的庸医拖去刑堂!!”

守于灵堂之外的护卫们闻言,即刻涌入,手中长刀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然他们瞧着小游医身后的周望舒,脚步略显迟疑——众人皆知小侯爷乃皇亲国戚,身后又有沐云城为其撑腰,若真动了他身边的人,恐难以收场。

“怎么?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姜氏见侍卫们犹豫,愈发恼怒,一把夺过旁边仆役手中长鞭,劈头盖脸便朝小游医抽去,“你们拿着慕吟阁的月钱,吃着慕容家的米粮,如今竟敢违主人令?”

长鞭带着呼啸风声扫来,小游医吓得赶紧缩起脖子,却见周望舒陡然侧身,挡在他身前。周身内力激荡,鞭梢擦着周望舒肩头飞过,抽在供桌上之青瓷瓶上,花瓶应声而碎,清水混着残花溅落一地。

“姜氏,你动他试试。”周望舒声音冷若寒冰,腰间软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身在烛光下映出他眼底戾色。

姜氏后退半步,旋即又挺直脊背,厉声道:“此乃我慕吟阁之地,处置一个冲撞灵堂的庸医,还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言罢,扬手一挥,“给我拿下!出了事我自会担着!”

护卫们咬了咬牙,举刀围将上来。周望舒将小游医往身后一推,软剑在手中挽出一朵剑花,“锵”的一声,格开最前面那人长刀。他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有三名侍卫捂着流血手腕倒地。

“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姜氏见状,突然拔下发间凤簪,屈指一弹。那支嵌着鸽血红宝石之金簪,带着破空之声,直取周望舒后心。她内力不算深厚,可这一击来得又快又隐蔽,周望舒正与身前两人缠斗,无暇他顾。

小游医看得真切,瞳孔骤然收缩。不及细想,抓起脚边半截蜡烛便扔了过去。蜡油飞溅之中,金簪与蜡烛相撞,偏离方向,“叮”的一声,钉在旁边梁柱之上,宝石在烛火下闪烁着妖异光芒。

“你!”姜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掌将小游医掀翻在地,亲自提掌朝周望舒扑了过去。她掌风带着一股戾气,小游医见状心头一紧——看这架势,怕不是要下死手了。

见周望舒遭前后夹击,姜氏出招又狠辣,小游医急得团团转。突然,他瞥见供桌上之香炉,灵机一动,大声喊道:“中毒!阁主乃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果然令姜氏动作一顿。她猛地回头,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慌乱,恰好被小游医捕捉到。

“你们看他的指甲。”小游医趁机蹲下身子,指着慕容长和蜷曲手指,“若为急病身亡,指甲理应苍白,可他指甲泛着青黑,缝中还有碎屑——分明是临死之前抓过某物,或是与人搏斗的痕迹。此毒凶险,初时并非显露分毫,死后才显出痕迹。”

周望舒趁机一脚踹开身前侍卫,退至小游医身旁,喝道:“听到了?你儿子根本不是什么急病,而是被人害死的!”

姜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木奎忙上前扶住她,劝道:“夫人息怒,切莫被这两个外人挑拨了心神。”说罢,他转向侍卫们,厉喝道,“还愣着作甚?将他们赶出去!”

护卫们不敢再迟疑,举刀步步紧逼。周望舒瞧了一眼姜氏躲闪的眼神,又扫了扫神情恍惚的慕容长敬,心知今日该做之事已然至此,冷哼一声,收了剑,道:“走。”

小游医赶忙抱起药箱和幌子,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才扭头看向周望舒。临走之前,还不忘多看慕容长和一眼——那人泛着青黑之脸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嘴角笑容愈发显得诡异。

二人被“请”出慕吟阁时,暮色已然漫过街角牌坊。晚风吹拂面庞,带着丝丝凉意,小游医这才发觉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他挠了挠头,抱紧药箱,看向身旁周望舒,见对方脸色依旧阴沉,复想起方才动了手,问道:“小侯爷,您可曾受伤?方才那簪子若是再偏半寸……”

“死不了。”周望舒打断他,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小游医,目光从其沾着灰尘之灰布长衫,移至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思及他方才一掷,“你倒是比看上去机灵几分。”

小游医嘿地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道:“谢过小侯爷夸赞。在江湖讨生活,总得有些保命本事。”他顿了顿,见周望舒并未继续前行,反而转身朝另一条巷子走去,连忙跟上,“小侯爷要往何处去?”

“去我庄子。”周望舒头也不回,“你方才发现了什么,与我详细说来。”

小游医闻言,眼前一亮,这是让自己跟上呢,拍了拍胸脯,道:“小侯爷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脸上青黑之态,我只一眼便知绝非急病所致。论起行医问药,我可是一等一的天才!绝非自吹自擂,我师父亦是这般夸赞于我!李太白曾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有朝一日,提及我白术之名,便如同提及神医!”

周望舒瞥他一眼,未置可否,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二人一路穿过热闹街市,渐行渐入僻静之地。白术跟着周望舒,进了一道不起眼的角门,穿过几重院落,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这处庄子远比他想象中雅致,青石板铺就小径,蜿蜒穿过一片水塘。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石边有卵石铺路,连就长廊。廊下所挂风铎,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微风拂过,便发出如雨滴落在青瓦之上之声,清越而缠绵。

“这里……”白术看得有些发怔,他原以为像周望舒这般的混世魔,住处定然金碧辉煌极尽奢侈,却不想如此素净。

“随意看看吧。”周望舒声音在前头响起。此时他已行至枯塘中央的凉亭,正倚着栏杆,观赏水中游鱼。

白术忙跟过去,只见亭柱之上挂着一块木匾,上书“流云亭”三字。笔力遒劲,又带着几分不羁洒脱,倒与周望舒性子颇为相似。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还放着半碟未吃完之杏仁酥,想来主人时常于此歇脚。

“坐下说。”周望舒指了指对面石凳,自己则随意斜靠在栏杆之上,右腿曲起,踩在凳沿,姿态慵懒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

白术道了谢,掀袍坐下,便见一个身着青灰色短打的小厮,端着托盘走来。那小厮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将一杯热茶置于白术面前时,指尖几乎未碰到杯子,显然是个练家子。

“这是孟月,我府中管事,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孟月在处理。”周望舒淡淡介绍,见孟月欲退下,又道,“再拿些点心来,这位白先生怕是饿坏了。”

白术肚子适时“咕咕”叫了起来,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看着孟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心中暗暗咋舌——这周望舒果然非比寻常,连一个小厮都有如此身手。

“说吧,你看出了什么。”周望舒端起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眉眼。

白术定了定神,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慕容长和死因,至少有三处疑点。其一,其唇色与耳后皆有青黑痕迹,此乃中了毒药的迹象;其二,其手腕与小臂之上紫斑,乃是被人强行按捺留下的痕迹,寻常人绝无这般大力,想必是内力深厚之人所为;其三,便是他手边匕首……”

言及此处,白术小心翼翼瞧了瞧周望舒。

周望舒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眼神渐沉,“玉衡……”

白术接过孟月递来之点心,抓起一块杏仁酥塞入嘴中,快速咀嚼几下,道:“我早闻方大侠威名,他武功盖世,一般人绝无可能加害于他。”

周望舒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扫过白术,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师承何人?”

白术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挠了挠头道:“我师父名杏一……已游历去了。”

周望舒见他神色异样,便知此话带了三分假,便换了个话题:“你方才说,慕容长和指甲缝中有异物?”

“嗯,似是些碎屑,应是某种木料或是香料。”白术回忆着当时情景,“当时情况紧急,我并未仔细查看,也不知究竟是何物。”他顿了顿,见周望舒陷入沉思,忍不住又道,“若要查清真相,还需再去查看那具尸体。最好能……剖验尸身。”

“再去?剖验?”周望舒挑眉,“你觉得姜氏会应允?”

“自然不会。”白术狡黠一笑,把抱在怀中的宝贝请了来,“但小侯爷已然铺垫好了,只需用些特殊手段。”

他伸手轻叩药箱,药箱之内机关遽转,弹出一小屉。屉中卧一卷油纸,展开一瞧,其中详细陈列了慕吟阁相关的人和事。自慕容长和身畔数人,至姜氏出身,事无大小,皆详尽备至。

周望舒只打量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倒还是个歪才。”

白术不以为意,小虎牙一亮,将小册子收起,“混口饭吃着实不易,常宁城又是一等一的繁华城镇,更是得处处小心。”

他见周望舒心情似有好转,大着胆子问道,“小侯爷,那把匕首……当真是你师父的?”

提及匕首,周望舒眼神又沉了下来,“那是我师父的玉衡,他失踪前一直随身携带。”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之疲惫,“一年前,他说要去查一件事,便再无音讯。”

白术心头猛地一揪,一年前,岂不与自己师父几乎同时失踪?

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小侯爷,你师父失踪前,可曾提及要去查何事?”白术声音微微发颤。

白术略显异样之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周望舒扭头打量起向白术,他年纪不大,武功又差,倒是精通岐黄之术。目光落在药箱之上——如此精致药箱,绝非寻常游医所能拥有,这少年倒不是个愚笨之人,也并不似看上去那般纯良无害。

他一向用人不疑,也并未再多言,只是望着荷塘中月影,若有所思。夜色渐深,廊下风铃依旧叮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之秘密。

白术看着周望舒侧脸,心中忽生一念——或许,跟着这位小侯爷,不仅能查清慕容长和死因,还能探寻到师父失踪的真相。

“我是什么人想必你已知晓,倒是还不知你的来历。”周望舒忽而开口,白术微微一怔。

随即他咧嘴一笑,道:“我名白术。是师父在山上采药捡来的,师父刚捡了我,就碰见了一株白术,捡了我顺便捡了名。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幼于杏山长成。前些日子师父去游历了,我便也出山行医问诊,前几日刚到的常宁城。”

这些话真假掺半,白术说起来算得上侃侃而谈。

“白术……”周望舒品味着这个名字,忽又一笑:“倒与你颇为相称。”

白术性温,看似不起眼却常与其他药材相辅相成,恰似眼前这位小游医,看着不算起眼却在今日发挥着要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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