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静静地立于廊下的阴影之中,借着檐角灯笼昏黄的光线,将那行银朱色的身影瞧得真切。
打头十二人,皆着银朱色比甲,领口袖口滚玄色镶边,针脚细密,缎子厚实经用。比甲下月白中衣领口挺括无褶,腰间绦带打成军中“锁喉扣”,利落非常。最惹眼是头上抹额,深红似陈年朱砂,玄黑如砚底沉墨,两缎带眉心交叉,绕脑后打紧方结垂于发髻正中。队尾小个子瘦弱,走路头微倾,可抹额稳如长在皮肉上。
众人站姿如出一辙,脊背笔直似柏木柱,双肩齐平,双手贴裤缝,脚尖张角分毫不错。转过月门时,十二人脚步落地轻如微风过竹林,整齐划一又沉稳有力。
队伍前端男子约二十七八岁,比旁人略高。银朱比甲外罩玄色短褂,领口绣半朵暗金祥云,不细看难察,应是领队标志。他骨相周正,剑眉斜飞,眉峰带温润弧度;眼窝略深,墨色瞳仁在灯笼光下亮若浸水墨曜石,神色沉稳。鼻梁高挺,鼻尖圆润中和英气;唇线清晰,唇色淡红,此刻抿成直线,透着认真。其额间抹额略宽半指,十字结精巧,缀两颗小米粒大银珠,走动时几不晃动,更显端正英挺。
白术正看得出神,见这修长男子抬手,动作快如弹弓弦,五指并拢掌心朝前,仅半寸幅度,身后十二人便齐齐止步,鞋尖碾在青石板,尘灰不起。
男子迈三步,停在慕容长敬前三尺处,步幅精准,既显敬意又带疏离。灯笼光洒侧脸,下颌线分明却不紧绷,似精琢美玉,刚硬含温润。
“二郎君,节哀顺变。”他开口时,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清亮,每个字都咬得极为精准。
“辛苦明镜公子和诸位兄弟了。”慕容长敬的语气中满是客气,一言一行透出些恭敬。
白术听得分明。再看那些江湖人士的神色,大致猜到这不阿堂在江湖中的地位定然不低,应当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只是……他看了一眼周望舒,心中暗自思忖,靠山虽好,却不能贪多啊。
“事不宜迟,还请二郎君将阁主出事前的详细情由,尽数告知在下。”明镜公子说道。
慕容长敬引着明镜公子往内室去时,廊下秋风卷残叶,旋舞不止。白术立在月洞门侧,望着那行银朱色身影没入垂花门后,忽忆起“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句,不知若青丝化作霜雪,这份气度是否仍如当下般凛然。
不阿堂专断江湖疑案,向来公正无私,在整个江湖中声名鹊起。寻常的寻仇不过是小事,他们从不现身。想来是慕吟阁二过坟地而不葬的事情流传开来,再加上慕容长和与不阿堂有几分交情,这才不得不来看一眼。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可惜明镜公子早已有了未婚妻,横刀夺爱非君子所为。待我日后给你找几个更好的。”
周望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白术怔了一下收回了心神。扭头正撞见他伸手去够廊檐灯笼,指尖刚触灯罩,便被烫得缩回,却仍强作镇定理了理衣襟。好笑地扑哧一声,完全忽视了方才的一席话。
“他们都入内室了,小侯爷不去?”
江湖人齐聚一堂,各个都化作能言会道的鹦鹉,吐出些“久仰大名”“久违久违”诸如此类。照理,周望舒作为沐云城少城主,同时混迹江湖和朝廷,自然也是极其擅长此事的。
“这些人无所凭依,才需要像蝼蚁逐蜜般蜂拥而至,我周望舒有权有势,何须趋炎附势?”
周望舒善投胎,此乃江湖公认之事。白术未接话,目光复落内室方向。方才明镜公子转身时,他瞥见其玄色短褂下摆有些小小的毛刺——想来是穿过后院酸枣丛而来。那丛酸枣生得野,寻常人过必为勾挂,偏此人行得稳,仅仅擦肩而过,足见下盘沉实。
周遭江湖人却无暇细察。他们簇拥着往内室涌,靴底碾过青石板,声响嘈杂。或有人攥紧剑柄,指节泛白;或交头接耳,声虽低,却悉数飘入白术耳中——“闻慕吟阁藏有金矿舆图”“慕容长和死前,刚与金玉山庄定了合作”。
白术恍然悟得周望舒方才附炎趋势的高谈阔论。一室之内,一日之间,各门各派,看似正人君子一堂,实则魑魅魍魉一群。
周望舒显然早已看穿,凑到白术身侧,以二人能听得的声音道:“你看那着宝蓝锦袍者,腰间玉佩乃伪物——真和田玉在灯下泛暖光,他那块,冷如寒冰,死气沉沉。”稍顿,又指向角落灰衣人,“还有那个,鞋跟沾城南淤泥,却称今早自城外赶来,撒谎竟不知打草稿。”
白术正听得入神,忽被周望舒猛拍肩头。
“哇!”他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廊柱上,檐角灯笼晃了晃,光影在周望舒脸上明明灭灭。
周望舒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指尖带几分晨露凉意。
“嘘——”他冲白术挤眉弄眼,眼底笑意将溢,“隔墙有耳。”
他方才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如今却出口一句隔墙有耳,骗鬼!白术自知遭其戏弄,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却见周望舒向内室方向努了努嘴。门缝透出烛光,隐约见明镜公子抬手翻看何物,袖口银线在光下微闪。
“小白术,你的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身上了。不然,我勉强去为你提个亲如何?”周望舒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里满是轻佻。
“小侯爷若无其他要事,在下便先行告退。”白术理了理揉皱的衣襟,对他这吊儿郎当的幼稚行为十分无奈,偏这样的人是自己的上司主子,一肚子闷火无处发泄。见这处应当没有什么大事了,便打算先回去,也好过看周望舒的猴戏。
周望舒忽敛笑意,正色道:“走,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回去睡足,明早来看好戏。”
他拽着白术袖子往外走时,白术瞥见内室烛光晃了晃,明镜公子正转头望向门口,那双墨眸在暗处亮得惊人。
月色漫过慕吟阁飞檐时,西园的争吵声碎了夜的寂静。
霄峥立在老槐树下,腰间长剑垂地,剑尖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声响。他着玄色劲装,领口敞开,露出锁骨处一道浅疤——那是三年前漠北夺镖所留,此刻被月光照得泛白。
握剑指他之人比他高半头,同是金玉山庄装束,唯肩上多块绣“洛”字的镖旗。张洛铭执剑稳稳抵在霄峥颈间,剑身映月,亮可照见霄峥紧抿的唇:“你可还记得金玉山庄规矩?”
“只取金钱,不沾血灾。”霄峥声稳,然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知晓他此番来意,缓缓开口,“我与慕容长和争执是真,却未动杀心。”
“争执?”张洛铭嗤笑,剑刃又送半寸,“那日夜里你二人在书房吵得掀了屋顶,他说要揭发你私吞镖银,你说要令他身败名裂——这亦是争执?”
老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似在应和张洛铭之言。霄峥忽抬手拨开剑刃,转身往屋走,玄色衣摆扫过满地落叶:“信与不信,随你。”
他未瞧见,张洛铭望其背影时,眼底翻涌的并非怒意,而是慌乱。更未瞧见,墙头上蹲着个黑影,将一切看得分明,指甲深深掐入瓦片。
天未亮透,铅灰色云团压得极低,将日头裹得严实。西园的侍女提食盒走在廊下,鞋尖踢到石子,食盒里青瓷碗撞出轻响。她停在霄峥屋门前,抬手叩门,柔声道:“霄少侠,该用早膳了。”
等了半晌不见屋内有动静。侍女又敲了敲,指节轻触门板,门板凉如冰。
“少侠?”
她侧耳细听,唯闻风灌窗缝的呜咽。许是外出了,她想着,将食盒放门墩上,转身欲走。
“轰隆——”
屋内突传巨响,震得廊柱微颤。侍女吓得踉跄后退,食盒摔在地上,青瓷碗抛落碎成瓷片,里面莲子羹泼在青石板上,黏糊糊的,如一滩凝固的血。
浓烟从门缝涌出,带股焦糊味。侍女忙捂口鼻,刚要呼救,便见屋门“吱呀”开了道缝,浓烟中晃出个影子——无脸,唯黑洞洞眼眶与森白牙床,酷似话本里的骷髅鬼。
“啊——”
侍女尖叫刺破晨雾,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指尖掐入掌心,指甲缝渗出血珠亦浑然不觉。
远处巡夜护卫赶来时,她已晕厥脸上犹挂未干的泪痕。
闹鬼的消息如长了翅膀,半时辰内传遍了慕吟阁。
来送行的江湖人昨夜皆宿于慕吟阁,半个时辰足以令他们聚集而来。
西园很快挤满人。穿短打的镖师、戴方巾的谋士、佩长剑的女侠,挤挤挨挨立在槐树下,目光皆黏在那扇半开的屋门上。火光已灭,飞烟已散,然屋内的死寂比浓烟更令人心悸。
“进去看看?”
有人小声提议,声音抖如秋风中的叶。
“你未瞧见那人昏死过去了?还有这门外血腥气,是想死不成!”
“胆小之辈!”
两个黑衫壮汉应声上前,刚迈过门槛,便猛地退出,其一扶门框干呕,脸色白如纸:“里、里面……面……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加之壮汉带出的血腥气,人群炸开了锅。
“莫非真是慕容阁主的冤魂归来?”
忆及前事,冤魂一说确实有理有据。加之两次下葬未果,魑魅魍魉亦显得理所当然。
“我就说昨夜阴气重,你看,果然有鬼!”
“胡言乱语!”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冷哼,“若是鬼怪动手,何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是鬼,那是何物!这晕倒的侍女,你作何解释?”
争吵间,张洛铭提剑冲入。他劲装沾草屑,似刚从外赶回,见满院人,脸色骤变:“都围在此做什么?还不快滚!”
“张镖头来得正好,”有人阴阳怪气道,“昨夜你与霄少侠吵得那般凶,如今他死了,你可得说清楚。”
张洛铭的剑“哐当”砸地:“我师弟的死,我定会查清!轮不到尔等外人置喙!”
他怒吼未落,便见一行银朱色身影穿过人群,稳稳立在院中央。明镜公子走在最前,玄色短褂上的暗金祥云在晨光里微闪,他抬手按住欲言的属下,声音平静却带不容置疑之力:“所有人皆不得离开。”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扛大锤的壮汉上前,留满头小辫,每根辫梢系铜铃,一动便叮当作响,“不阿堂再厉害,也管不到金玉山庄头上!”
张洛铭当即上前将其拦回,恭敬地拱了拱手。
“江湖事,便是不阿堂的事。”明镜公子未看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慕吟阁接连出人命案子,若不查个水落石出,难安人心。”稍顿,抬手抚上额间红黑抹额,“在下以不阿堂百年声誉起誓,定会还生者清白死者公道。”
人群议论声渐低。不阿堂名声在江湖摆了数百年,当年“血玉案”中,他们为查清真相,连皇亲国戚府邸都敢搜,这份公正,自然无人置疑。
“好一出大戏。”
周望舒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周望舒一身玄色蟒纹织锦曳撒,腰间悬着那块“周”字佩,手里还拎了一只含苞待放的梅花,也不知是从哪里顺的。
白术紧随其后,着青衣短衫,抱青囊,眉头紧锁,心情可是不太妙。
“小白术,你看这院子朝向,”周望舒似是毫无觉察,以梅枝指屋檐,“坐西朝东,按五行说是‘金克木’,主血光,难怪出事。”
白术根本不理他。昨夜被周望舒拽走后,他回屋捣了半宿药,将当归捣成粉,又把甘草切成片,直至晨光漫过窗棂才眯了片刻。今早周望舒敲门时,他刚将最后一味药装入瓷瓶,那震天敲门声吓得他手一抖,瓷瓶摔地,碎瓷片割破手指。
“新仇”加“旧恨”,难怪白术一早便带着不美丽的心情。
“少城主倒是清闲。”姜氏的声音从月门后传来,她换了石青色素衣,鬓边仅簪支白玉簪,然眼底红血丝却藏不住。身后侍女捧黑漆托盘,上面放杯尚冒热气的参茶。
周望舒将梅枝别在了腰间,笑眯眯拱手:“夫人说笑了,慕吟阁出这等事,我岂能坐视不理。”
姜氏未接话,目光落在白术身上,显然她还在记着白术不敬死者的罪过。不多时,她收回了目光,用淬了冰一般的口吻道:“听闻这位白先生医术精湛,能从骨缝里看出死因?”
白术抬头正对上她的眼:那双丹凤眼很美,眼尾微挑,此刻却透着算计的冷意。他并未开口,斟酌着姜氏的用意。思及姜氏的一棍之痛,白术并不想惹火上身。
岂料刚要开口婉拒,周望舒已拍着他肩头,爽朗大笑:“我家白神医不仅会看病,查凶案更是一绝。就说那年西南有户人家死了一条狗,可巧这条狗是这户人家当儿子养的。这家人一口咬定是邻居王二麻子干的,口口声声要他偿命。我家白神医出手,亲自剖验尸体,这才破了这桩悬案啊。”
这话半真半假,白术确实同周望舒讲过从前在西南的事情。不过这剖验尸体纯属无中生有!他当时是看到那狗口吐白沫,才发现他误食了家中药老鼠的砒霜。他是大夫,干嘛要剖验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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