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好似并未听出周望舒话里的破绽,突然开口:“既然白先生有这般本事,不如就请先生查验霄峥少侠的死因。”她扫过在场诸人,声音清亮,“三日后是长和下葬吉日,若三日内能查清两桩命案,证明我儿清白,我慕吟阁愿奉上黄金百两,给先生做谢礼。”
周望舒双眸一亮,未等白术开口便应下:“百两黄金不必,我家白神医最是热血心肠。区区小案,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大手拍着白术的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白术闻黄金亦是眼前一亮,然黄金与性命孰重,他仍拎得清。偏周望舒应得爽快,断了他后路。
听了这话,众人只觉得姜氏是因长子的死伤心伤到了头。
“是少城主疯了?还是姜氏疯了?”一个矮个子嘀咕了一句。
“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有什么本事?”这是一个彪形大汉的话。
“姜氏这话是真是假?明镜公子不是在这里么?用这个小子算什么事。”
……
白术瞪了周望舒一眼,周望舒察觉到了他哀怨的目光,转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小白术,你别怕,有本侯爷做你的靠山,你只管放手去做。”
“那人都被炸、没、了。”白术咬牙切齿地开口。让他一个大夫验尸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去研究碎尸。
“为了破案,只能辛苦白神医了。”周望舒善解人意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假模假样地安慰道。
白术长舒了一口气,自我开解着做这些是为了探案。这么一想,心情便舒缓了许多,再看向周望舒时便少了几分哀怨。扫了一眼院子,目光落在了房门口,能产生这种效果的,无非是硝石硫磺一类。
周望舒似看穿其心思,凑至他耳边低语:“霄铮来慕吟阁的时候,似乎是带了只箱子的。”稍顿,以梅枝轻敲了下青囊,笑道,“好戏,才刚开始呢。”
白术抬头正对上明镜公子的目光。那双墨眸中毫无惊讶,唯有了然,似是早便料到这案子会落在他们手里。
晨风吹过院子,老槐树叶子哗哗作响,似在催促什么。三日后的吉日还未到,可慕吟阁这场风波,显然已停不下来了。
姜氏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转身便要离开,挥了挥衣袖,带走了一片丫鬟。
姜氏离开,众人也没了拘束,堂下私语骤然拔高。或有捻须摇头者,或有交握之手捏得指节泛白者,更有甚者,目光灼灼打量周望舒——谁不知这位少城主身负皇室血脉,有沐云城为后盾,更得武林第一的方君杳亲授武艺。论起打架那是没话说的,然论及查案,尤其这般血肉模糊的凶案,怕是要沦为笑柄。
周望舒恍若未闻,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连眼角弧度都未改半分。他向姜氏的背影拱手时,袍袖扫过托盘茶盏,带起的风竟让那盏热茶晃了晃,偏生未洒出半滴。
“姜夫人放心,”他声如清磬,眸子亮若晨星,“三日后若查不出眉目,周某任凭慕吟阁处置。”
这话听似磊落,落在明白人耳中,却藏着几分拿捏——他是沐云城少城主,亦是常宁城常宁侯,慕吟阁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真能处置得了?
白术立在人群后,眉头紧锁。前几日刺杀二人的凶徒仍逍遥法外,如今周望舒又接下这桩案子,念及自己日日提心吊胆,不禁觉得后颈发凉,项上人头似有不保之意。
悄悄后挪半步,他已在思忖是否该另寻靠山,偏周望舒似背后长眼,忽回头朝他眨了眨眼:“小白术,愣着作甚?快随我瞧瞧这‘有趣’的现场?”
周望舒一动,周遭目光齐刷刷扫来,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几分看好戏的嘲弄。白术不习惯地抓紧衣袖,此刻若说“我不行”,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了。
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祈祷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入了那间出事的屋子,饶是白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热气。
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座被翻搅过的炼狱。地上一团团模糊血肉混着灰烬,猩红被烟灰压得发暗,像块被踩烂的脏布,唯偶尔露出的碎骨尖上还沾着暗红血丝,提醒旁人这曾有个活生生的人。墙壁溅着大片暗褐,有的已然干涸开裂,正随穿堂风簌簌掉渣,落在地上扬起细灰,混着浓重的铁锈味与硝烟味,直冲鼻腔。
白术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捂嘴,却见周望舒已迈过门槛,正弯腰打量地上狼藉。他那一身玄色倒是在灰蒙蒙之中变得极好辨认,低头瞧见鞋尖沾了点灰,蹙眉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嘴里还啧啧有声:“哎,好好一个人,怎弄成这副模样?也太不讲究了。”
白术听得直翻白眼。此时讲究的岂是这个?然既接了活,便不能对不住死者。他取些草药含在嘴里强压恶心,蹲下身,手指避开血肉,捏起一撮焦黑灰烬。指尖触到的地方冰凉,还带点颗粒感,不似寻常草木燃烧后的灰。他从袖中摸出块素色手帕,将灰烬小心包起,又扒开旁边一块断裂木板,板下是片更深的黑,边缘卷着焦痕,显然是被烈火炙烤过。
再走几步,摇摇欲坠的屋梁忽地落下。周望舒一把拽着他后领扯入内室,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白术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后怕地望了一眼,整段的房梁砸落地上,激起了一片灰尘。再看此刻所在的内室,颇觉庆幸——至少还有一半命案现场时完好无损的。
内室床榻歪斜,帐幔被烧得只剩半截,垂在榻边的穗子焦黑蜷曲,榻上被褥早已化为灰烬,唯床头木柱还留着半截未燃尽的丝绸,上面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针脚细密,显然是女子所绣。
周望舒余光扫见一点反光,上前几步在床下发现一枚玉佩,用梅枝挑起,置于光下一瞧,仍泛莹润光泽。上面刻着“铮”字,想来是霄峥的玉佩。四角光滑细腻,唯下面的圆环空了,原本的穗子应是被火烧掉了。更奇的是,玉佩边缘沾着些许粉末,不似血也不似灰,倒像某种矿石碎屑。
“惨不忍睹啊。”
周望舒啧了一声踱到窗边。窗棂被熏得漆黑,窗纸早已烧光,窗框缝隙里卡着些灰白色粉末,用指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
白术正查看床榻,外头窸窣传来脚步声,听那飒飒步子,应是明镜公子一行。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往前踏了两步。
果然,片刻后,明镜公子的朱红直身已出现在外间。
“哎哟,明镜公子。来得巧了,快来观赏,此处‘风景’极好,真是飘然若仙。”
周望舒不知何时开了窗户,支着窗台招呼起来。
白术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手,将窗户合上,略带些责备道:“外头有风,仔细要紧线索吹走了。”
见他脸上带些愠色,周望舒语气添了些得意,把玉佩收好,上前几步隔开白术与明镜。
“少城主,白神医。”
明镜礼貌拱手,依旧是昨日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白术立在周望舒身后回礼。明镜在江湖中名声响当当,办案手法公认高明,此事若得不阿堂助力,必定事半功倍。这般想着,他对明镜的态度愈发恭敬。
周望舒却熟络地凑到明镜身边,几乎贴着他胳膊:“嘿,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了。先前只听闻,不曾见识明镜公子的探案本事。”
“少城主过奖了。”
明镜不受其扰,依着往日办案法子,将里间外间一并细查,又唤画师将屋内情形描绘下来以作备用。他手指抚过床榻旁的地面,那里有片浅淡的湿痕,边缘呈不规则形状,似是什么液体泼洒后又被火烤干,凑近细嗅,竟带着点淡淡的杏仁味。
“这里,原本该有什么的。”
明镜挪开一块木板,因着床板遮挡,这一片成了幸存之地,板下压着半截烧焦的竹管,管内残留着黑色粉末,与窗缝里的灰白色粉末混在一处,遇水竟微微发烫。
“哟,这老大的味儿。可不就是硝石配硫磺嘛。”
周望舒说着展开扇子扇了扇。
白术蹲下沾了些粉末放进帕子,又取随身携带的银针沾了点水,刺入粉末中,针尖竟微微发黑——这硝石里掺了别的东西。
“这里有些血迹,量不大。”
还是在床板附近,一块白色布料上染着些微血渍,布料质地粗糙,不似霄峥身上穿的锦缎劲装,倒像床褥之类。
周望舒眯了眯眼,余光扫过自己袖袋,那里藏着半片从窗台上捡到的绣花布条,绝非男子所有,遂缄口不言。
白术紧紧跟着明镜,未留意他的小动作。
“二位来得比我早,可有其他发现?”
明镜扫视一圈,见再无有用之物,开口问道。
白术想起方才的玉佩,扯了扯周望舒的袖子。
周望舒耸肩取出玉佩:“羊脂玉的,没啥特别,价格嘛一般般,也就抵我这块的半数。”
明镜接过细查,见玉佩边缘的暗红粉末与床板下的杏仁味液体混在一处,竟泛起泡沫,眉头微蹙,确定只是霄峥的贴身之物,便递了回去。
“小五,将房间情形标记好,我们前厅碰面。”
说罢,迈步往前厅去了。
慕容长敬昨日去了郊外庄子,一大早得信匆匆赶回,此时刚到门口。
“明镜公子,霄少侠的死因可有头绪?”
他理了理衣领,仍难掩疲惫。一侧的木青忙端了茶盏,待放好后,也不忘给明镜,周望舒和白术摆好。他也不多言,放好就站回了慕容长敬身后,没什么存在感了。
明镜缓缓颔首:“二公子,初步断定霄少侠死于火药爆炸。且在内室发现了血迹,我猜,霄少侠爆炸前便受伤或者死了。”
“什么?”慕容长敬一愣,缓了一会儿又道,“可还有其他少侠受伤?”
周望舒款步进厅笑道:“二公子,如今可不是关心他人的时候,还是想想那么多火药从何而来吧。说不清的话,怕是要吃官司了。”
“这……”慕容长敬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兄长之事未明,又出人命案,还涉及火药,一时无措。
明镜亦知他处境,不善宽慰,只论案子:“霄少侠的案子刚发生,线索最多。从这里查起,或许能牵出关联。”
慕容长敬闻言,心下稍定,对几人拱手:“霄少侠之事,便拜托几位了。事后慕容长敬必有重谢。”
周望舒笑着道了声“好说”。
又坐了半盏茶,周望舒借口查案先行离开。白术便随他出了慕吟阁,见他在街上溜溜达达,全然无查案模样。
“你可是应了姜氏,三日要查出结果的。”白术实在看不下去了。
周望舒笑道:“急什么,说是三日,又不是三个时辰。”
说罢,拎起一只小兔放在白术身边比划,摇头放回;再走几步遇着卖狐狸的,拎着狐狸后颈瞧了瞧又丢回。
白术叹了口气,再一次怀疑自己抱大腿的决定是否正确。刚想蹲下,余光瞄见一点白光,就势蹲下打开青囊,铜镜里映出身后巷子的半个脑袋,那人的衣裳不过是普通的麻布衣裳,但眸中一闪而过的凌厉难以忽视。忍不住唾弃一番这卑鄙的暗算,再看周望舒的举动,便觉顺眼许多。
收了青囊上前,蹲在周望舒身边同看猫仔:“你早就知道了?”
周望舒捏了捏猫仔的耳朵:“哦哟,真是毛茸茸的。一直都在呢。”
“是二公子的人?还是姜氏的?”白术也捏了捏猫仔的尾巴,毛茸茸的还带奶香。
周望舒把猫仔放回,继续往前走,低声道:“不一定,但不管是谁,都得甩掉。”
白术点头,随他去了另一处小摊。摊主一见周望舒,便笑着推荐各式宠物。
“这只小猴是昨天上山抓的,还小,活泼着呢。”
摊主递到跟前,还抓了一把猴毛。
“是么?哎!”
周望舒作势接小猴,手却一松,小猴立刻窜出,拽着一辆马车攀至顶端,接着一跃上了屋顶。
“我的财主!快追啊!”
摊主招呼一众人追去,小猴闻声更是紧张,踩翻几片瓦当,掉进了一只篮子,又挣扎着往前逃去。众人跟着后面大呼小叫,街道瞬间鸡飞狗跳。
周望舒趁乱拉着白术钻进一处巷子,七拐八拐进了家成衣店。
“这是?”
看着周望舒拿出的布条,白术恍然大悟——这人藏了不只一样物件。
“哎呀,这个啊,是慕吟阁的衣裳料子。小侯爷近来住在那边,怎会没留意?他们家小厮丫鬟都用这料子做衣裳,一来耐磨,一件能穿一年多;二来比寻常料子贵些,毕竟是大门派,不能让人看笑话不是?”
绣娘一眼认出布料,笑着解释。更道这料子寻常奴仆穿得,正经主子穿不得,适时推了一堆新鲜料子,说辞怎一个天花乱坠了得。
周望舒拱手向绣娘致谢,随手递上二两银子,又精心挑选了两件衣裳。白术接过替他拿着,随后跟着他匆匆往另一间成衣铺子赶去。
二人连着辗转了三四家铺子,得出的结论皆是一致——这布料确是慕吟阁下人所着衣物的用料。
那衣裳包成了两只包裹,本不算体积庞大,只是白术身形瘦小,走在路上,旁人竟几乎瞧不见他被包裹遮挡住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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