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青

“这家铺子看着也颇为不错。”周望舒抬眼望向“琳琅玉府”的招牌,说罢,一撩长袍,迈着大步径直迈入店中。他方一踏步,店主便满脸堆笑,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哟,小侯爷,多日不见,可好呀?您今儿可算是来着了。快瞧瞧,这物件儿,全常宁城那可都是独一份儿的稀罕货!”

店主捧着只螭龙纹玉佩一脸的谄媚。周望舒极为给面子,一边细细端详,一边不住地称赞成色绝佳。

“要不说小侯爷您慧眼识珠,见识不凡呢。”店主笑得脸上褶子层层叠叠,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双手捧着那玉佩,便要往周望舒腰间挂去。

“我这儿也有个新鲜的玩意儿。劳您给掌掌眼。”周望舒说着,抬手便递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

“得嘞!”

店主从那满脸褶子中挤出一对小眼睛,绿豆般大小的眼珠紧紧盯着那锭金子,随后才将目光移到玉佩上,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啧啧称叹,“好东西!当真是个难得的好东西!您瞧瞧这光彩照人,再上手摸摸,这物件儿,可得有些年头了。”

“那您可还能辨得出来,这玉佩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吗?”周望舒收回了玉佩,又问道。

“这……您这可多少有些为难我了。您这不问医术说针线嘛。”店主一边搓着那锭金,目光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舍不得移开分毫。

周望舒轻轻“嗯”了一声,那店主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容,说道:“嘿,小侯爷,您从这儿出去,往右走上两个巷口,一拐弯便是。那儿有一家姓李的铺子,那掌柜眼神可尖着呢,说不定能瞧出些门道来。”

“多谢了。”周望舒言罢,带着白术离开了这家玉石店,朝着店主所指的方向而去。

两个人又去问了几家,这才踩着夜路回了府邸。

夜露悄然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斑块,白术将青囊中药材倾于案上之际,月光恰透过窗棂,斜斜切入,在甘草片上投下细长暗影。他又取出一只小锅,锅身裹着一层乌黑——这全拜周望舒所赐,今早被他拽着匆忙离去,以致一锅汤药尽数烧焦。

“暴殄天物!”白术轻轻摇头,将川贝置入瓷臼,木杵碾过药材,发出阵阵轻响。就在此时,极轻的叩门声悄然混入其中。

孟月手端食盒,静静立于门口,玄色衣襟上犹沾着些许夜露凝结而成的水珠。“主子特命厨房蒸的莲蓉糕。”

白术接过食盒,道了声谢,随即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四碟点心码放得方方正正,最上层那碟水晶糕上,枸杞摆成了歪歪扭扭的“抱歉”二字。

见这字样,白术便明白了这提糕点是为着先前的事情哄他呢。脸上不自觉浮现笑意。孟月见此反应,便悄然退下。

白日里才目睹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状,白术实在难有胃口,只是感念周望舒这份心意,便简单吃了两口,旋即又继续收拾今早留下的烂摊子。

瓷臼中的川贝渐碾成粉,白术低头看去,粉粒在月光下泛着细碎光泽,恰似有人撒下一把碎银。

三更梆子敲响,周望舒踏着满地白霜返回府中。他立于廊下解披风之时,草叶上的露水顺着衣摆缓缓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水洼。

“主人归来,此番可有发现?”

待周望舒进门,孟月上前两步,轻轻关上房门。

周望舒解披风的手微微一顿,银钩与玉扣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嘴角勾起半抹笑意:“慕吟阁的水远比想象中更深,慕容长和死前,其贴身侍女蓉珠曾购置秘药。”说话间,他已在软榻上悠然坐下,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平静而深邃。

孟月的睫毛微微颤动,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信封边角被压得极为平整,火漆印乃是他亲手所盖,用的是府里特有的松烟墨,在月色下泛着乌青之色。他递信的手势端正稳重,拇指扣着信封边缘,既未让指尖触碰到周望舒的手,也未使信笺有半分歪斜:“这是关于白术的调查,只是他出山之前师承何人,毫无头绪。”

周望舒捏信的指尖刚触碰到纸页,目光便凝在了信封背面的朱砂印记上——那是个设计精巧的月牙图案。他并未拆信,只是将信封在指间缓缓转动半圈,抬眼之际,正撞见孟月眼底的执着与坚持。

“此人,不必再查。”他的指腹轻轻碾过那枚玉钩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孟月眸中神色平静,字句清晰有力:“凡在主人身边之人,孟月定要盘查清楚。”

周望舒未作回应,只是拿起桌上烛台。火苗在他掌心跳跃,将信封边角燎出焦黑之色。他松手之时,信封正好落于炭盆中央,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边缘。孟月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信纸被火舌卷成卷曲之态,墨字在火光中渐渐化开,宛如一幅被烧得模糊不清的画。

有火星从炭盆中溅出,落在周望舒的靴面上。孟月刚欲碾灭,却见周望舒屈指弹出一道内力,动作间带起的风使烛火猛地晃了晃,消散了。

此时,白术屋内,药碾子与铜钵相撞的脆响交织了半宿。待他将最后一味天麻捣成细粉时,窗纸已隐隐泛出鱼肚白色,指尖沾染的药末混着晨露,在案上洇出浅浅痕迹。倦意如潮水般漫涌而来,他往药炉中添了一把安神香,头一歪,便伏在药箱上沉沉睡去——发带顺着发丝滑下,散开的青丝肆意散在后背长桌,鼻尖犹沾着点苍术的清苦气息。

而周望舒却在廊下枯坐至三更。他斜倚着雕花木柱,靴底轻轻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发出细碎咯吱声响。月光如银,静静流淌在他肩头,宛如泼洒了一碗冷银。蓦然抬首,天边的北斗星正静静指引着方向。

“一年了啊……”他低声叹息,缓缓直起身来,袍角扫过阶前白霜,扬起细碎雪粒。往昔总嫌师父唠叨,练剑时在耳边不停念叨“气沉丹田”,如今这院子静谧得能听见露水滴落之声,他反倒盼着那熟悉的唠叨能从月亮里钻出来。

雾色悄然漫过墙头,周望舒转身回屋。烛火被他捻亮的瞬间,映出箱底那柄匕首——玉衡的刀刃上刻着清晰的北斗图案,在光线之下泛着温润光泽,恰似浸了百年月光。他捏着匕首轻轻出鞘,刃口划过烛芯的刹那,火苗“噗”地矮了半截,仿佛被这股寒气惊到。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年他年仅十五,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用这匕首削竹箭。

“师父,借我耍耍!”他伸手便去抢夺,腕子却被方君杳紧紧攥住,指节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这小混蛋,匕首也是能随意乱动的?”

方君杳说着,便掏出帕子轻轻擦拭刀刃,素白棉帕拂过锋刃,竟未留下半分毛絮。

“这是用昆吾山的铁英铸就,世间仅此一柄。”

师父的指尖轻轻划过柄上的北斗纹,眼神明亮得如同藏了漫天星子。

鲜少有能让师父如此珍视的物件,当夜他便揣着烛台,偷偷摸进师父房中。窗棂刚撬开一条细缝,后领便被人一把拎起,方君杳的声音在头顶如炸雷般响起:“好你个偷鸡摸狗的臭小子!抄书去。”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道:“练剑的手,抄书岂不可惜了!”

结果被罚在祠堂抄写《礼记》,直抄到指节发肿。师父会在砚台边摆上一块润手香膏,念叨着“罚归罚,伤了手可练不了剑”。

周望舒轻轻摩挲着匕首上的刻痕,不禁笑出声来,指腹缓缓碾过那处被师父摩挲得发亮的北斗纹。“你瞧,玉衡如今在我手中呢。”他对着烛火喃喃低语,刃口映出他眼底的光亮,“师父,你快些来取吧。”

风从窗缝悄然钻进来,烛火猛地晃了晃。

“起风了啊。”

风骤起之时,仿若有无数只冰冷的手肆意拉扯池面浮萍,墨绿色的水纹间翻涌出细碎白沫,恰似有人在水下急促吐着粗气。水池之上的纱幔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那些半透明的料子裹着夜露,在月光被乌云吞噬的瞬间,竟泛起青灰色光泽,活脱脱像极了停尸布的颜色。

凉亭的飞檐在黑暗中勾勒出狰狞剪影,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那声音不似铃铛清脆,倒像有人在喉咙里卡着血沫呜咽。亭下的人影被纱幔缠绕,愈发显得模糊不清,初看仿若一个垂首而立之人,可再定睛看去,才惊觉那“身子”离地面足有三尺,下摆处空荡荡的,风从那里灌进去,将纱幔吹得鼓鼓囊囊。

巡夜小厮手提灯笼,缓缓走过石桥,灯笼穗子被风卷得缠上栏杆,他刚解开绳结,便瞥见亭子里那道诡异影子。灯笼光晕在他掌心剧烈颤抖,照亮了亭柱上斑驳的红漆——那是去年慕容长和为母亲举办寿宴时所刷,如今瞧着竟似干涸的血迹。

“这位……少侠?”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风突然停歇,纱幔诡异地垂落,露出里面那道影子的侧脸,惨白如涂了一层石灰,双目却睁得极大,在昏暗中透着幽幽光芒。

恰在此时,乌云裂开一道细缝,冷冽月光如刀般劈下,正好落在亭中。小厮猛地看清——亭中有一人,却是被一根细麻绳吊在梁上,绳子勒进脖颈之处,纱幔已被染成深褐色,随着风轻轻晃悠。

“少……侠?”他的指尖冻得发僵,灯笼“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火光在石板上滚了两圈,照亮了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裤脚。四周的风陡然变得刺骨,带着一股铁锈混着腐草的刺鼻气味,他不禁想起白日里下人们私下议论——慕容长和冤魂索命。

手终于够到纱幔,料子凉如寒冰,指尖刚一碰上便被缠住。他拼命挣扎,却只听见“嗤啦”一声轻响,纱幔被扯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那张可怖的脸——双目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眼白上爬满的血丝在残光中犹如蛛网,脚上还挂着些许黑红色粘液,正一滴一滴缓缓往地上掉落。

“啊——!”

凄厉尖叫被风瞬间撕得粉碎,小厮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膝盖狠狠磕在石桥台阶上,血珠渗出来,混着地上露水缓缓洇开。他回头望去,正瞧见那具尸体在纱幔里轻轻转动,脖颈处麻绳勒得更紧,脑袋歪向一边,可那双眼却好似黏在了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

“死人啦——!”

哭嚎声撞在假山石上,反弹回来时已变了调,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一同呼喊。各院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光线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亭中恐怖景象——吊死之人双脚悬空,双手挂在一侧绳索上,好似正踮着脚往绳套里钻,而那张脸,正是白日里还在给慕容长敬递茶的木青。

“是阁主……是阁主回来索命了!”有人瘫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尸体脚边地面,那里不知何时积了一滩水,水中倒映出的影子,脖颈处竟无麻绳,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出的紫痕。

那报信小厮连滚带爬地冲出院门,灯笼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火星,照亮了他身后追来的诡异阴影——纱幔被风卷着飘出凉亭,恰似无数只苍白的手,正顺着石板路,一寸一寸缓缓往前爬行。

“深更半夜,因何如此大声喧哗?若是扰了母亲清梦……”

慕容长敬刚一出现,看到眼前情形,顿时怔住。

“这……”

“二公子可识得此人?”

明镜住处离此最近,来得也最快,此时刚勘察完四周,从一侧长廊走来。

慕容长敬上前仔细看了一眼,缓缓点头,“此人名叫木青,是侍奉兄长左右的小厮。兄长出事后,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却不想如今也随着兄长去了。”

“莫非真的是阁主回来复仇了?”

听到慕容长敬所言,几个小厮更觉阴风阵阵,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明镜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尸体,旋即扭过头去。

“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何事?”

姜氏带着一行人匆匆赶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忽闻一声尖叫,自然要前来一探究竟。

“母亲,夜深露重,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慕容长敬赶忙两步上前,拦住姜氏,并向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先将姜氏请回。

姜氏大概猜到了几分,没有拂逆慕容长敬的好意,一边往回走,一边询问情况,“又是谁死了?”

“是兄长身边的小厮。”

慕容长敬自知瞒不过母亲,也不再挣扎。

姜氏眸光微微一凛,开口道,“去把少城主请来。”

“母亲?”

慕容长敬一脸疑惑地看向姜氏,姜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只需处理好阁中事务,这些事,且由着这位少城主去折腾。”

慕容长敬心中不解,兄长的死因尚未查清,火药的来源没有头绪,这两一件都是复杂难缠的案子,可母亲却不用明镜公子,非要让周望舒去查,这真的能查出什么吗?可近日慕吟阁聚集了许多的江湖人士,每日里的一应事务繁杂,他实在是没有心思去细思。

姜氏只是叹了口气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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