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秋雨一直断断续续。潮湿的空气让墙壁器皿上都好像蒙着薄薄的一层水汽,有的地方还冒出整颗的水珠,盘龙金柱上的金龙眼里框着一汪水,大家都说那是天龙为大长公主的死流泪了。
刘若湮自尽的第二天早晨,黎明的天空压抑昏暗,浓雾更是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被刘若湮骂过的那个宫女端来热水准备伺候她梳洗,却不曾想一进门就看到眼前优异袭嫣红色的裙摆档在半空中。那宫女抬头的时候,手里端着的铜盆就在门槛上砸出了一个坑。只见两条长长地白绫在六和殿的房梁上搭着仿佛丧祭一样的白幔。刘若湮的脖子挂在上面,脸已经呈青紫色,但是嘴角上却还似挂着浅浅的笑。
六和殿的花园里,双色月季花,开着嫣红色的一朵就像是染了毒一样一夜之间花瓣枝叶全都枯紫了。市井流传:“大长公主薨了。”
“这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今儿早上都放了榜了。”
“怎么说找着就找着了?说薨就又薨了?”
“说起来也都是苦命的人儿。这皇上好不容易找着了个至亲,一下子又没了。还指不定多伤心呢。”
事实上,百姓们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刘若凛从小就是独自一个人,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才明白原来知道了比不知道更痛苦。时时刻刻想着的就是怎么才能不负众望,怎么才能给父亲母亲报仇,怎样才能找到失散的亲人。所以他觉得小时候和余碧涣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无忧无虑,最值得回忆的。他想把余碧涣留在身边,把这份感觉永远留存。事情总是让人产生猜测又让人意想不到,明明是找二姐的时候,使大姐死而复生。本以为自己可以对刘若湮好好地补偿上一份对家人的思念,但是那漫天的白绫又斩断了他的憧憬。如今,他能补偿给刘若湮的就只有一场盛殓。
大长公主的灵堂设在六和殿里,除了殿阁不一样,完全是帝王的丧仪。一连好几天,已经超过了大量的用纸糊的冥财。做工精巧逼真,惟妙惟肖。房屋殿阁,家私用具,一大群纸糊的假人。还烧了一些刘若湮生前最喜爱的东西,舞衣舞扇,甚至还有当初秀儿帮余碧涣向刘若湮讨来的舞谱。刘若凛不眠不休的好几夜,就守在刘若湮的灵前给刘若湮说他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姐姐,你要是见到了父皇母后,一定要告诉他们,我会好好地打理这万里河山。”
马上就要盖棺了,文武百官都着了素服来到了六和殿前面准备给大长公主送行。李和瑞见刘若凛还没有要从棺木前移开的意思,就轻声地走上前去。“皇上,时辰到了,大长公主该启程了。”
就这一句话,刘若凛憋了好久的泪猛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手扔紧紧地抓着棺木的边缘。刘若湮穿着一身高领的宫装,嫣红色的底儿,金丝银线绣的鸷鸟百花纹。
余碧涣一直没忍心去拉他,看着刘若凛她也痛着心。可这时候吉时到了,不得不拽着刘若凛的手臂。“皇上。”
“庭烨,你过来帮我一把。”刘若凛叫来余庭烨两人把盖着金黄色柩布的棺盖抬起来缓慢而沉重的落在了铺满了金银玉器的棺材顶上。一声闷响把咽喉处的呼吸都给压回了心肺。一群太监们要上来钉钉子,被刘若凛抢走了手中的家什。“你们让开。”
铁锤铜钉在刘若凛的手里碰撞着,一下一个钉,一钉一个铆,叮叮梆梆地声音有节奏地在六和殿里回响。当最后一个钉下去的时候,刘若凛扔了锤头大喊一声:“起棺。”
李和瑞接着喊道:“大长公主上路了。”
雨停了,但是天还是阴的。一群穿白衣的禁卫军齐声一呼,刘若湮的灵柩就离了地面儿。前面鼓乐手极尽所能的把哀乐吹得悲怆,太监宫女执幡引路,禁卫军列队四周护着灵柩,后面跟着刘若凛和余碧涣共乘的车队,最后才是文武百官。沿路上百姓夹道观礼,都为一个公主能有如此隆重的葬礼而惊叹。有的百姓沿街摆上了祭品,有的在灵柩过身的时候向上空里撒上一把纸铜钱,还有的就像死的是自己的亲人一样跪在路边痛哭失声。不为别的,就为这样一个年轻苦命的生命而悲吸。
抬着灌木的兵士都小心翼翼地,但还是冷不防被滚到路中间的祭品绊了一脚。一个兵士一摔,灵柩眼看就要落地。按着规矩,棺木是绝对不能落地的,否则亡魂就会舍不得离去。倒地的兵士忙把腿往棺木下一伸,只听见咔嚓一声,棺木砸在那兵士的腿上。这一下骨头肯定是折了。
刘若凛见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紧张地下了马车到前面来。“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有个扛夫受伤了。”李和瑞如实禀报。
“这是怎么搞得?”边问刘若凛就走到灵柩边细看,见着压在棺木下兵士的腿马上就明白了。刘若凛把那兵士扶了起来,然后卷起袖口亲自钻到了抬杠底下。“朕来。”
“皇上。”那被刘若凛扶起的卫兵显然是受宠若惊。而其他抬着抬杠的兵士马上觉得力大无穷。当今的皇上穿着素白的龙袍来跟他们一起抬棺,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余碧涣也下了马车陪侍一旁,车夫送着那受伤的兵士返回了皇宫。一旁围观的百姓们在棺木再次被抬起的刹那,都跪在了地上,向着这位抬着棺木的帝王叩拜。这就是他们的皇上和皇后。
尽管白天里的这一场盛殓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折服,但是有一个人对此毫不在意。他自己在准备着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祭奠。余庭华虽然那日没有在法场见到烟萝被行刑,以为还有救,还是一直打听着。但是就在烟萝被封大长公主的时候,余庭华也看到了秦氏死囚的榜文。那上面赫然写着,犯妇烟萝,原名罗雪烟,乃是火阳教圣女,秦安国的义女。作恶多端,罪名查实,绞死狱中。
“这么说烟萝还是死了。”余庭华的一点点希望被榜文上的墨迹给浇灭了。
站在余庭华旁边的一个看客给余庭华搭着腔:“做舞伶做的好好地,都嫁了余家做小了,还不安生。我看她就是个狐狸精,害人精。她就该死,不死天理难容。”
余庭华听了眼睛都冒出火来,双手拧着那人的衣服。“你说一遍,有种再说一遍。”
那人吓坏了,一看来人。“余二公子?”
“知道就好。信不信我拧死你?”余庭华还抡起了拳头。
那人本来还害怕,但是见到来人是余家二公子,也就放肆起来。“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余家二公子?要不是老余大人,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恐怕你也会榜上有名的。你的事儿谁不知道啊,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哪哪儿不是说余家有个不孝的次子。你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你把手放开,我可喊了。”
余庭华的拳头无力的耷拉下来,但是还没有松手。那人见占了上风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哎,余家的孽子要杀人啦。”
只一声,周围就围上来一大群人对着余庭华指指点点的。“他就是余家的二儿子啊?”
“没看出来长得人模人样的。”
“谁说不是呢,为了个女人,连父兄都不认了。真是个不孝子。”
“还有呢,他老婆也是他给打疯的。”
……
余庭华满脑子里被周围人的声音给填满了,手渐渐地松开来。现在真的像刚才那人说的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都含着打。
“呸。”被松了绑了那个人对着余庭华的脸就一口唾沫。
同样因为这件事伤心的还有三王爷刘熙,刘熙还不知道烟萝就是刘若湮,只知道烟萝是因为秦氏谋反一案被牵连致死。他买下了逸云馆,遣走了那里所有的人,要把这里改建成王府。他就想一个人独自呆在逸云馆顶层,躺在还残留着烟萝气味的床榻上沉睡。
夜里,余庭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到自己的房间的,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揣着一个药包。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余庭华的脸上还有一口风干了的唾沫,屈辱,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就算是以前在家再怎么不被重视,至少在外人面前他还是王孙公子。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的粘乎上半天,到哪儿都是吃的最好的,用的最金贵的。现在,不仅仅是家里没有人拿他当存在,在外面还被人指指点点。孽子、不孝、纨绔、抛妻弃子、认贼作父,就等于过街老鼠,任人唾弃辱骂,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切都怪余荣昌对他的漠视,怪余庭烨太优秀,怪秀儿太多管闲事。本来烟萝是他唯一还抱有希望的珍宝,如果不能飞黄腾达,至少下半生还有美人相伴。烟萝得死让他不得不恨余庭烨的见死不救,恨其他所有的人。
他的痛苦必须让别人知道,必须也让该知道人来体会一下失去宝贵的东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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