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聊城5

无情道,广义上来讲,修的是对万物不动情。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喜怒恨憎。

道心要修士从点通之际,就开始慢慢领悟磨练,谢云舟嫁接来的道心,自然没有办法像是原生一样驯服。他只能不停地逼迫自己不再去想先前的所有事情,可黑雾沾上道心,就像墨水一样,不停地扩大。

谢云舟来不及顾及外界,没有注意到尘见月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尘见月想去碰碰谢云舟的脸,在指节触到他微凉的肌肤的时候,谢云舟睁开了眼睛。

方才在他身后的灵力虚影剑阵重新被他收拢回去,尘见月毫无防备和谢云舟的眼神对上,谢云舟重新安抚了一遍道心之后,身周的气质也变了。

带着些冷肃,但又始终妖异。像是云山沧浪雪峰开着满山崖的红花。

谢云舟强行把先前的记忆全部都锁回了灵台之中。

他眸子微微眯了眯,笑道:“剑尊,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答应一个云山的人要求?”

数十年前云山白玉台上,他被逐成弃徒的时候,就已经和那一座缥缈仙山再无瓜葛。

谢云舟从来没有知恩图报的好品德,倘如答应了尘见月的什么要求,日后让他保留神智在身边,才是个大麻烦。

他直接将灵力钉在尘见月的额头,将元神干脆利落抽了出来,埋在了自己灵台最深处。还打了三层禁制,防止尘见月再恢复神智。

谢云舟做完起身,尘见月目光已经重新呆滞了下去。

他再去注意冬耳,小姑娘半坐在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谢云舟。

但是眼睛,却不眨了。

谢云舟弯腰抓起冬耳的手腕,已经僵硬冰冷。

但绝非是刚才死去的。

冬耳早就死了。

她手上那些淤青的不是伤痕,是一块一块的尸斑。

黑雾见影响不到谢云舟,又因为冬耳的尸身实在死得太透了,它已经进不来了,略有些不甘地在周围盘旋。

原先顾虑搜魂会损害凡人的灵台神智,而今冬耳已经死了,谢云舟召出几柄灵力凝聚的小剑,从黑雾中抓出冬耳的残魂,钉在了尸身灵台的位置。

矮床上是那个叫“春眼”的男人尸体,周围堆满了木竹藤筐,还有一些晒干的瓜果枣仁,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

谢云舟最终扭头:“尘见月,过来抱我。”

他半靠着剑奴,让自己的神识穿进了冬耳的灵台之中。

江家。

谢云舟俯身在冬耳意识上,看着她站在小厨房的门口,白衣飘飘的仙人带来了一箱又一箱叫做“明月石”的东西。

冬耳只是模糊知道,这是有钱人家拿来点通的。

像她这样的厨娘,一般不会做些拜入云山,斩妖除魔的千秋大梦,每个月拿点供奉的月银就好了。

可是冬耳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她趁着仙人们不注意,偷偷扣了些灵石的粉末下来。

只是传闻中云山批下的明月石比凡间的金刚精铁都还要硬,怎么轻飘飘给扣了下来?

冬耳没来得及多想,她回到宅院之后,趁夜就把粉末重新冲泡熬煮了一遍,放进了给春眼抓的药里。

春眼大她约莫三四岁,是她的兄长,她是春眼的母亲收来的孤儿,便一块儿取了名字。

兄长的眼睛生得好看,就叫春眼,而她被捡来的时候恰巧是冬天,耳朵被冰雪熏冻得通红,于是叫做冬耳。

就在前几日,两人相依做工的江家,那一位自称有着仙缘的江少爷,看上了春眼那一双眼睛,等她的哥哥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了。

后来又是冬天一场漫长的高热,等到来年春日,已经病骨支离,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冬耳一直来回在江家和自己安养哥哥的小院子里来回跑,若是有闲钱,在便宜的偏方之外,还会去正经的药堂子里,再抓点药来。

直至某一日,冬耳替贵人冲泡好茶端上去的时候。

记忆中,冬耳对这群人讲了什么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了,只余下“供养明月石”“多抓些无关的人……若是有资质则更好”等零碎话语。

谢云舟借着冬耳的位置,环顾了一圈,坐在客位的,反而是江照,坐在主位的,因为冬耳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只余下一个削尖的下巴,停在冬耳的记忆里,谢云舟也辨不出他究竟是谁。

冬耳和他听见江照道:“资质好的么?可惜了,前几日我的儿子房间里有一位娈童,听说不过是多摸了几次明月石,就已经点通了,可惜后头估计没有伺候好他,被打了几十板子赶走了。”

谢云舟跟着春眼的心齐齐一跳。

江照又道:“这送茶的姑娘看着年轻,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那个男的妹妹?仙师,你看她行不行?”

为首的人不讲话,他带来的人上前,抓起冬耳的手,按压了几个骨节节窍,转身恭敬回报道:“前辈,骨相没有问题,身子也算是康健。”

若有先天的残病,点通的概率也会小很多。

为首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道:“哪有这么多要求,就她了,再抓几个人过来。”

冬耳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哪怕哥哥被江家人折磨的缠绵病榻,但她也还在做着自己根骨极佳,被云山的仙人带走的春秋大梦,等到后来,风风光光,带着春眼,站在他们的面前。

没想到,她像是猪狗一样,被人关到了一件密室里。

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小厨房里头烧火砍柴的姑娘,还有门口看门的衙役,还有……一箱又一箱从云山运来的明月石。

她看着那一群仙风道骨的修士,用长刀剖开送来的人的身体,取出了右心,他们管这个叫做“灵台道心”。然后丢进玉箱之中,不过几日,那些血肉,就能够被明月石吞噬的一干二净。

莫大的绝望包裹着冬耳。

原来那些仙人,都是这么修炼的,原来明月石里的血色,是真真切切每一个人的血。

冬耳最早被关进去,反而排到了最后边。

后来每一个人被带走的时候,都捎给她一张纸条,有的人是交代后事,将私房零钱与媳妇讲得清清楚楚,也有的是粉饰太平,要冬耳与他老娘讲,自己去云山修仙,下一次下山,恐怕是百年烂柯,沧海桑田,今日无需煮他的饭了。

冬耳每一句话都带到了。

直到轮到她的时候,冬耳躲进了放着明月石的箱子里。

从她的视觉来看,谢云舟只能看到箱中一块接着一块明月石中,粘连着血垢。慢慢的,血气都消失了,而所谓的明月石,开始散发出灵力。

他们这是在……用尸气来薰养一种石头,让它变成明月石。

光风霁月的云山,私底下的勾当,比谢云舟见过的邪修都要肮脏。无望渊边上那些邪修,也不过只是喝酒划拳输光银钱,洗劫一个村的金银细软。

冬耳不明白,她只知道,原来江家这些修士,都是拿旁人的命来修炼的,原来领着她的人不是云山仙人,是修罗恶鬼。

她在已经封盖了的箱子中躲了三个月,期间饿了就把原先被丢进去的人的血肉吃掉,吃光了血肉,就一点点啃掉箱子中的明月石。

而后冬耳趁着旁人不注意,重新爬了出去。回到了聊城西边自己住着的小院里。

谢云舟顺着她的记忆看到这儿之后,冬耳眼中看到的画面,就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黑白之中带着浅蓝橙黄的血,唯独不是正常人眼能看到的东西。

冬耳不知道,她早已经在装放明月石的箱子中死掉了。

眼下爬出来的,只是一个用明月石灵力供养出来的尸体,尸体里装着一个被黑雾勉强缝补拼凑的凡人残魂。

冬耳以为自己还能活着都是明月石的功劳,她隔了半年,又重新回到江家当泡茶的仆人,时不时找到些机会,偷一点明月石回来,研磨成细细的粉末,泡了药,让死了的春眼吃下去,想方设法,让哥哥重新活过来。

到最后的影像,就是谢云舟站在她面前。

在一片带着血腥气的橙黄浓绿色里,谢云舟是浅白色的,像是皎然白月,他站在那儿,含笑道:“都过去了,好孩子。”

谢云舟感知到,冬耳在心中,对他下了一个论定。

还算是好人的修士。

等他搜完魂,再睁开眼,冬耳那一具由明月石灵力强撑着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腐朽,然后“砰”的一生,倒在了矮床上,和春眼的尸体躺在一块儿。

搜魂搜的是魂灵中的记忆,谢云舟看见的,便是冬耳所看见的,骗不了人。

但明月石却带着诸多的蹊跷。

一颗明月石的灵力,是源源不尽的,断然不会像江家的石头一样,用完了,那便换一箱,他轻轻凝聚起灵力,弹了一下抱着他的尘见月剑鞘上的桃花。

花蕊中间的金丝被谢云舟捏碎了,但是明月石雕成的花瓣仍然没有碎裂。

江家拿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明月石。

方才一直盘旋着他的黑雾,也歇停了下来,谢云舟问:“要报仇吗?”

黑雾不讲话,谢云舟哂笑:“方才附身江峰的那些怨气,在江家修士都死绝了之后,也都已经消散了,你苟延残喘到现在,不就是有什么心愿没有结束么?”

被金黄色小剑钉住的残魂抖动起来。

谢云舟嫌尘见月抱的不够稳当,轻拽了下锁链,让剑奴放他下来,往前走了两步,到矮床前。

他面对着尸体,用左手抓着右手,暗暗施展力道。

他的右臂被他完整地拆卸了下来,化作一柄剑。

谢云舟面色不变,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摆动着。

金黄色小剑颤抖着,冬耳似是被他的动作给吓到了。

“很久之前,我被罚在云山白玉台跪了三年,不分日夜。原因就是我不愿意交出我右手的剑骨。”

“可是一旦我交了出来,剑骨连着灵脉,我终其一生,别说是灵力运转,甚至连剑都拿不起来,我会变成一个废人。于是我叛出云山,成为弃徒,八年流离,最后坠入悬崖,捡回了一条命。”

“冬耳,白玉台的风雪很大,那几日我的耳朵,也同凡人一样,被雪冻的通红流血。”

谢云舟像是对冬耳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讲的,他问:“你为什么不肯说,你究竟要报复什么?”

小剑嗡鸣,散落的残魂声音终于汇聚成了一股。

“我要这群草菅人命的修士都去死!”

少年牛犊不怕虎,冬耳连点通都做不到,当她讲完之后就后悔了,自己都觉得有些蚍蜉撼树的可笑。

可是那似白月般的修士却笑了。

谢云舟伸手,指尖弹出一簇灵焰,落在了宽床上,冬耳春眼的尸体,还有堆叠着的杂物,全部都沾惹上了金红色的火焰,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在灰烬之中,真正的几块明月石落在了木床上,闪着零零星星的光。

谢云舟垂眸,许诺道:“云山我代你上。”

缭绕的黑雾汇聚成一个瘦弱的少女,朝着谢云舟三拜,和先前一样散去。

这些都是寄存在江家制造的明月石中的怨灵,一桩恩怨了后,怨灵消散,那些明月石碎屑,灵力也俱消失了。

钉着冬耳残魂的小剑也散作金芒,刺入谢云舟的灵台,刻下承诺。

左右不过一个凡人的残魂,谢云舟没有阻止,搜魂之后,他允诺冬耳的事情,自然会办到。但是当他探查灵台的时候,却发现,冬耳那一缕残魂,并没有烙刻下什么必须完成的允诺。

上边只写了:万事顺遂,仙途坦荡。

谢云舟伸手要剑奴把他揽抱了起来,他垂眸,嘴角挂着些若有若无的笑。

果然还是小孩儿,先前连爹带娘骂得如此狠辣,给了她刺进自己灵台的机会,反而说不出话了。

可惜谢云舟的仙途,已经不大坦荡了。

方才抽出剑骨的时候,连着碰上无情道心,彻骨的冰寒从右臂迅速蔓延全身,谢云舟逼着自己不再去想云山往事,他告诉自己,他们都会死的。

“抱紧点。”

谢云舟扯了下剑奴脖子上的锁链。再往对方怀中缩了些,借着剑奴身上的温热,慢慢散开身上的冰寒。

两万多字了,舟舟还没下过几次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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