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玉的脸色不太好看。
两位峰主,为了一个弟子,当着数万凡人面前大打出手,搅得天地风云大变,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娆玉性格偏颇,爱动好玩,虽说已有百余岁,但在众多峰主之中,也称得上一句“年轻气盛”,也算合理,只是平日里默默无言的楼观序,怎么也会跟着胡闹?
楼观序像是失了魂,紧盯着拱门之外,长身玉立的人看。
站在楼观序身后的宋青眠跟着他的目光递过去,他的师尊向来稳重,鲜少有如此失态疯魔时——他也认出谢云舟了。
可为何其他人都不曾认出来?
谢云舟应当是只对他们这些“旧友”展露了面容吧。
如此恶趣味地看着他们恐慌,失态,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谢云舟捏着手里的剑峰令牌。
剑峰原名“沧浪峰”,峰主的剑破云如浪,因而得名。
在外人看来,是娆玉与楼观序相争时,沧浪峰那位沉默寡言,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出露于人前的峰主占了便宜,直接将剑峰代表峰主的令牌交到了谢云舟手里。
谢云舟不咸不淡地睨了旁边沉默的灵奴,只有他知道怎么回事。
“谢春池……?”为首的山主姗姗来迟,对着命牒念出了谢云舟的名字。
他道:“竟然你也接了,那就去见见选你的人吧。”
在谢云舟提步离开那一瞬,他又叫住了他:“你旁边的是什么人?”
在场的人都提起了一口气。谢云舟道:“家里人替我炼制的灵奴。”
山主挥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只有几道探究目光落在他身上。灵奴应该是不算一个“人”的,一个物件,被带上云山也不算违规。只是十二城,除了当初洛城的谢家一脉,还有什么家族可以培养出如此强劲的弟子?还是说,他是四宗的后代?
没有人想到,天下通缉的谢云舟,会这么大剌剌地走上山,而且锋芒毕露。
连山主,都没想到堪破他身上的雾障,去看他的真面目。
谢云舟垂眸道了声是,敛下了眸中的嘲弄。
沧浪峰山门久久无人打理,积雪已经厚至脚踝。
谢云舟没走几步,衣摆已经湿了,他面不改色:“过来。”
一直站着的尘见月终于动了。他抱起谢云舟,一步步走上山阶。
沧浪峰内,和最外一圈的景色完全不同。
从外看,沧浪峰银装素裹,冷松灰岩,里边应当也是参天玉殿,雪顶梅花。
谢云舟先前从没有进过沧浪峰,他没有想到,里头竟然栽了一片又一片的桃花,春水漫过堤岸。
冽冽冷风中,桃花却始终不谢,每一株桃花上都刻了阵法,佑他们不受外围的暴雪侵扰。
谢云舟想起来了。
在他在苦药峰的某一年。沧浪剑尊曾经走火入魔过一次。那也是闭关封山许多年的沧浪峰,第一次传出不一样的动静。
数以万计朵桃花从沧浪峰飞出,环绕云山,甚至落到了苦药峰那些味道清苦的草药上。
后来剑尊功力平复之后,知会采买的人,去山下重新买了数十株桃花,他难得露面,一株一株,用灵力移回沧浪峰。
与桃花相关的,也就是些情爱大类了。
也有人说,只是剑尊爱桃,在几十年前,剑尊就往沧浪峰里移栽过桃树了。
“开得这么好,尘见月,你说,今天我把他们都砍了,你可不可惜?”
还在剑奴怀里的谢云舟骤然出手,他就着这个姿势,手肘压在了尘见月的肩膀上,他比尘见月轻,只能调出灵力化作重压,将剑奴往下压在了地上。
剑奴的脑袋恰巧磕在桃树树干上,扑簌簌落下一树花。
谢云舟翻转身子,膝弯压在剑奴腰间,原本隐藏的锁链也被他揪了出来。
他问:“尘见月,你喜欢装弱智吗?”
剑峰的沧浪令能认出他的主人实属正常。
只是灵奴被抽出灵智,已经不算是个“人”了,怎么也能感应到?
——除非尘见月是装的。
尘见月被他压着,后仰着倒在了雪白的雪堆中,很快,伸出手臂撑住了身体,本想起身,可在下一瞬,他的身体便陡地僵了僵——
谢云舟跨坐在他的腰上。
尘见月猛然抬眼,看了过去。他撞进一对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幽黑的眼里,眼尾斜斜上挑,像是山中狐妖。
谢云舟就着这个压着他的姿势,把在尘见月的脖上的锁链缠紧了,朝着他的脸便是左右开弓,再一拽锁链,逼尘见月仰起头,和自己对视。
没想到他笑云山自视甚高,让他混了进去时,自己也自视甚高了。
竟然有人在他身边伪装失去神智,让他毫无察觉。
谢云舟问:“尘见月,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从无望渊坠落后,为求生机,谢云舟挖出了尘见月一颗道心来助自己突破结道。
是用钝了的刀子,一刀一刀生剖出来的那种挖。
无望渊方圆百丈,鸟兽绝迹,谢云舟偏偏弑杀残虐,所有怒气,只好尘见月一个人受了。
他还记得被他用冰锥刺着身子的尘见月,用一双似乎是被崖底的风雪沾染潮湿的眼神看着他,张着嘴,徒劳地想要讲出什么,却因为力竭,只能呕出些许血。
谢云舟另一只手转按着尘见月的肩,那只手看着比地上残积的雪还要白,缓慢移动到尘见月的脖颈。
他道:“我对我的恩人向来宽容,所以留了你一条命。”
可他想到跟在身边的,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个伪装弱智的正常人,难免有几分膈应,他问:“装了多久?”
尘见月哑道:“你用的是我的道心,我的本源还在,我必然会醒来。”
谢云舟懂了。
所谓身殒道消,尘见月没有身殒,道心在谢云舟这儿,也没有道消,想让他失去灵智,彻底变成灵奴,想必是不可能的。
谢云舟问:“什么时候你会醒?”
“你动怒时。你的道心受到影响,我便醒了。”尘见月道。
原来方才他动了怒吗?谢云舟心道。
看到昔日的师尊,狼狈地争抢着再收自己为徒,怎么会动怒呢?想来是还没有机会,将假惺惺的人千刀万剐吧。
“听话,知道吗?”谢云舟问,“要么就死。”
谢云舟不会允许一个失控的,不听话的人待在身边。尘见月算是破例了。
谢云舟不知道尘见月死后,他抢夺来的道心会有什么变化,如今他保险起见,只得把人留在身边,思及对方有时竟是在装傻,谢云舟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无望渊日夜不分,在皮肉被黑雾侵蚀成脓肉时,他也曾失控抱着尘见月,哭着与他讲,他想起未曾拜入云山时,在他南边的屋子窗边,可以看到从檐角穿过的半株碧桃花,尘见月最好是一个,永远不会讲话的哑巴才行。
他抬手,又扇了尘见月一个巴掌。
落下时,尘见月微微弓起脊背,抓着谢云舟的手,贴在脸侧,轻轻舔舐着他的手腕内侧,原本苍白的肌肤被蒸染出了一片暖色。
自下而上看谢云舟的时候,他长而窄的眼皮微垂,连着鸦羽似的睫毛一块儿,在底下投出一片浓厚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在此刻究竟是喜还是悲还是怒。
在无望渊时,谢云舟曾问他:“养过狗么?”
尘见月沉默。
谢云舟道:“谢家有只狼犬,最听我的话,一旦做错了事情,就喜欢舔我的手,把我指头舔得黏黏湿湿的,我就去摸它的头,它就当我原谅它了。——算了,我跟你说什么。”
尘见月舌尖呵出些热气,喷吐在谢云舟手腕,叫人手心痒痒的。
谢云舟抽出手,又是一巴掌打在了尘见月的脸上。
谢云舟扯唇:“好狗叫往东,就不该往西,对吧?我有的是千万种办法,要了你的命,尘见月。”
他羞辱似得,拍了拍尘见月的脸。
剑峰太静了。
静到一花一叶落下都几近可闻。
谢云舟以拜师为借口,在剑峰待了约莫三天。
期间三天,都没有人来打扰他。尘见月常年深居简出,连数十年不见踪迹,旁人都觉得寻常。
只有那一日撞见了他的宋青眠知道内情。
那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峰峰主,已经成了谢云舟手中一个失了灵智的灵奴。
“有人要见你。”尘见月靠在他腿边,抬眸去看人。松垮衣衫下,漏出一截修长匀庭的小腿,脚背光滑,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谢云舟撑起身子,另一只脚踩在了尘见月的肩上,青丝如绸缎迤逦而下。
“谁?”谢云舟问。
“宋青眠。”
“让他等着,如果破山门进来了再告诉我。”
谢云舟倦怠道。
山门外的积雪很厚,又因为宋青眠长时间没有动,雪压在他的脚背,带着彻骨的寒意。
宋青眠在想他的小师弟。
谢云舟刚进云山时没有拿剑,在苦药峰,蹙着一双漂亮的眉眼,帮楼观序看烧心药鼎的炉火,脆生生地朝着他撒娇,喊师兄。
当时的谢云舟意气风发,眉眼恣意,总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白雪反射的金光刺眼,宋青眠重重闭了一下眼。
他从天光乍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站着了。如今日色又重新落下一片金红,已经半天有余,他的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他微微动了动,肩上的雪扑簌簌落下一层,寒意如附骨之蛆,钻进皮肉,钻入骨髓。
他抬起头,风雪中,是谢云舟那一张绮丽的眉目,微微垂下眼,带着点冷淡地看向他。旁边的灵奴替他撑着伞。
“站这多久了?”谢云舟明知故问。
“不记得了。”宋青眠回答。从日出时候,站到了现在。
“那还不够。”谢云舟笑着抬脚踹在了他膝上。
冰凉的雪吞没了他的眼鼻口,红血从五窍中涌出,谢云舟隔空攫取着他手臂,像是拖拽着一条死狗,寻了一处新的血堆,重新把他踹了进去。
周而复始,宋青眠只盯着谢云舟摆动的衣裾。鲜血在雪地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宋青眠的目光有些混沌了。
他想起了谢云舟彻底恨上他的那一年冬天。
冬至那一日云山的栈桥,路比这冷的多,冷到刺骨。
宋青眠在冬至那一日,带了一碗元宵,用灵力温好,送到了谢云舟那儿。
当时的谢云舟像小兽一样瑟瑟发抖,看到宋青眠的那一刻,才把张开的爪牙收回去,道:“师兄。”
“冬至了,虽说凡间年历对于云山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大家总还留着些习惯。”宋青眠替谢云舟披好外衫,道,“师尊煮了元宵,我带一份给你。”
宋青眠让谢云舟靠着他,一勺一勺,将元宵喂了下去。
他看着少年的眸子像星子一样,一点点亮起来。
他道:“喜欢吗?”
那时候,他几近满足地看着谢云舟的眼角带着泪说“喜欢”。在那一刻,他就像是降临到白玉台上,属于谢云舟的天神。
在那日照面之后,少年眸中亮着的星子,飘摇而灭。
宋青眠的头被重重磕进了雪地里,谢云舟居高临下,抬脚踩在他肩上,道:“说吧,来有什么事情呢?”
“我错了。云舟。”宋青眠的声音埋在雪地里,有些闷和哑。
二十年后,他来赎罪了。
宋青眠眼底通红,嗓音沙哑颤抖到讲不出话。
谢云舟却噗嗤一声笑了,他弯下腰,一字一顿,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宋,青,眠,过来闹我心情呢?”
谢云舟的头发长至腰臀,弯腰时从白衣上斜落下,像是墨水在生宣上晕开一朵黑白花,其中有几绺,落在了勉力仰头的宋青眠鼻尖。
宋青眠刚仰起的头,被谢云舟踏进了雪地里。
“你要死在这儿了。”谢云舟冷漠道。
他的足尖碰到宋青眠的脊骨时,宋青眠浑身颤栗着,像是突然爆发了力气,挣脱开谢云舟施在他身边的重重威压,扯上了谢云舟衣摆,朝他露出了个唇齿间带着血气的笑。
他没有求饶,谢云舟行事恣睢,不顾一切,一旦与谁结了仇,哪怕追杀到天涯海角哪怕今日闹的整个云山都围过来,他这条命,估摸着也捡不回来。
他道:“死得其所。”
话音落下时,谢云舟已经抽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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