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住耳朵,话就可以不说了。
距离如此接近,加上天生听力优于常人,用手捂着其实阻挡不了什么声音。无用的行为,彰显着孟禾夕拒绝倾听的决意。
作为解毒术法持有者的李釉青,本就是众人关注的重点,他们这边一番推拒拉扯,许多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来。
“咳咳咳!”李釉青猛咳几声,佯装愤怒地扫视众人,“看什么呢?家传术法不外泄的!还没到时间,好好休息省点体力!”
人类要是那么轻易就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那就不是人类了。
有些目光收了回去,有些目光藏起来跟随着。
李釉青靠近了些距离,压低声音同孟禾夕说话:“师兄,我这都活第二次了。多过一天都是我赚了,更别说这么些年。不过,早知道我之前就不接那么多任务,出去多玩几天。可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现在想想,做任务也不亏,还认识了挺多有意思的人。我不后悔,来这里也不后悔。
我知道你生气,但我这次有听你的话,有好好考虑过,不是因为中毒的人多才做决定的。你也在,老方也在,沈师兄也在,还有刚才那几个……我很喜欢他们这样的人。想法谁都有,可真正敢动手的却没几个,但没有尝试,很多问题永远都无法解决。只有这种人活下去,这个世界才会逐渐变成我熟悉的样子。说不定,多活他们几个,等未来的我出生时,这个世界会变得比原来更好……我想要他们活着,也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你看,我是真的有好好想过,不是随意决定的。是不是有进步?你就别生气啦。”
李釉青小心措辞,说了一堆。结果一抬头,孟禾夕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背对着他,捂着耳朵。
李釉青:“师兄……”
没有反应。
饶是李釉青,现下也不由怀疑孟禾夕是不是真的没听见他说话了。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我真的有听你的。”
“别生气啦……”
“师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全修仙界最好的师兄。好师兄,快理我。”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听我说嘛。就最后几句,以后都不烦你……”
不知是被哪句话触动,孟禾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更努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下李釉青确定孟禾夕一定是听见了。
他顿时生出些委屈,明明平时都会听他说话,怎么到死前这么关键的时刻反而不听了呢。孟禾夕要是今天不好好听他说话,他怕是死了都要变成恶灵,整天见人就问: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死前最忌讳有怨气,尤其是修士,一变成恶灵就会是个难缠的恶灵。虽然按理说李釉青的灵魂会和毒雾一同消失在云游木中,可是万一呢?万一他死后其余部分变成什么恶灵,那就不好了。
李釉青决定干点不讲理的事,看准孟禾夕没流血的那边手臂,硬是抓牢了将手按下:“我求你。和平时一样,听我讲几句。就当遂了我的愿。”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孟禾夕用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去掰李釉青的手,因为脱力颤抖不已。
“别这样、别说……”
“回去说,好么?回去,我会听的……”
孟禾夕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话时紧盯着被抓住的手腕,不愿与李釉青对视。
李釉青明白,孟禾夕心底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是理智仍在和情感做斗争,离胜利还差最后一次挣扎。
这最后的斗争,是最痛苦的时刻。
说起赴死,李釉青也不是一丝不甘都没有。之所以不提起,还维持着自认为最平和的表情,原是希望孟禾夕接受的轻松些。现下看来,并未起作用。
孟禾夕再没有多余的灵力了,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手腕滑落,淌在李釉青抓着他的手上。
血液刺目、刺鼻,李釉青很讨厌这种东西。在过去,他经过的许多案发现场都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液体覆盖。他不喜欢,但也习惯了,习惯于见到鲜血时保持冷静,思考对策。
可他突然难过起来,所有的辛劳和不甘集中爆发,让他想不管不顾,独自寻个静谧的角落待着。
究竟是谁给他的自信,让他以为孟禾夕能平静的接受一切。又是谁给他的自信,让他企图借孟禾夕的平静来告诉自己:一切都理所应当,不值得伤怀,不该有遗憾。
是我错了。李釉青心道。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维持平静宽慰同门:“师兄,你听我说……”
李釉青的话没说完,孟禾夕放弃掰开他的手转而捂他的嘴。他无奈地笑着,将对方的手拉下。
“没关系的。”李釉青看着孟禾夕的眼睛,看着其中溢出的绝望,试图传递自己的情绪,让那双眼睛变回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一本正经,似是有十分的确定性:“又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和你说,之后的事说不定都是灵力失常导致的,现在知道是霜末引起,又标识出了认识的人……就算你看不见,以后都躲着呗。只要你平安无事,活久点,之后不还是能见到我?”
孟禾夕冷哼一声:“没有亲人,死了之后你的能力不会失传么?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不用传承,你可能不会出生。”
“那是我胡诌的。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没准我妈是因为别的原因生了我呢?”李釉青装傻充愣,“而且,云游木本身也是凭空出现的。说不定过个百来年,会和以前一样,再次凭空出现呢。”
被人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李釉青只能转移话题:“别说我了,你要好好活着才是。只要霜末不现世,就没那么多恶灵,我就不用天天上班了。师兄,好师兄,师弟未来的幸福人生就看你了……话又说来,要是没那么多恶灵,没准都轮不到我当修士。到时候你不会嫌弃我没用,不愿意认我吧?”
“……”孟禾夕无语。有时候,他是真想把李釉青的脑子打开看看。
李釉青还在追问。孟禾夕没办法,只能道:“就算想认,天下这么大,我要去何处找你?”
“这好说,七岁以前我在南边的一座山上待着,七岁以后我就在冬山市上学了。学校名字改了五六轮我也记不清,反正是城区最大的那所,从小学开始就有寄宿的。我们这么有缘分,千年之前就认识了。你去冬山转转,肯定能见着我的。”李釉青道。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孟禾夕的手,孟禾夕嫌痛,把手抽了回去。
李釉青说:“现在想想,是不是也没什么?好了,我这边马上要开始了。这些多出的灵力,别浪费了吧?”他这次心平气和,动手也轻巧,伤口比上次小了不少,只是溢出少许血液。李釉青把手腕递上前,默默等待孟禾夕反应。
他确定,现在的孟禾夕会接受的。
孟禾夕竭力抑制心中的抗拒,终究是将李釉青的手拉过来,侧头含住流血的伤口。血液和唾液接触的瞬间,李釉青的灵力传递到他身上。水灵根持有者的灵气,温和滋润,不会产生任何排异反应,甚至,因为是木妖的血,连血腥味都没有。
所有修仙者心之向往的灵力,是孟禾夕现下最想逃离的东西。但他不能逃,只能僵硬地抓着李釉青的手,不给自己退缩的余地。
“别咬我嘛,好痛哦。”
孟禾夕用余光看了一眼见对方的脸,无比平和,根本不像是在意痛的样子。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松了口。
李釉青突然笑了,孟禾夕看他那坦然的笑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人活得好好的却要去死,这时候,应该笑得这么开心吗?孟禾夕不想看李釉青笑,可人家马上都要死了,现在阻止他笑,他以后就再也不能笑了。
“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记载上云游木是通过血脉继承的?”李釉青道,“按老一辈所说,最开始的持有者是妖。妖不存在血脉,又怎么用血脉传承呢?就算是和人类结合,那传下来的也是人类的血。”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们理解错了。所谓的‘血脉’其实是妖的灵力,正因为在繁衍过程中这些灵力越来越分散,所以后来的继承者越来越弱……唔,看来我的祖辈用错了方法,靠数量取胜不行。要是代代独生,说不定衰弱的会慢些。”
李釉青抹净留在孟禾夕嘴角的血液,本想抽回手来,但孟禾夕动作紧张,一时还攥着他的手不放。于是,他只能反过来抓住对方的手一起按下。
即使灵力补足,孟禾夕的手还是冰凉的。李釉青紧握一下,得到的只有瞬间的颤抖。
他的好师兄已经冷静下来了,只是还有些许精神不济,盯着他手上的伤口,眼神迷蒙。
李釉青喊师兄,一遍又一遍,直到孟禾夕皱眉偏开头。
于是他喊:“孟禾夕。”
大概是烦透了,不想见他。好在,或许是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孟禾夕好歹还是看了过来。
“现在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血脉相连’的人了。我在赌,我死之后,你会继承云游木。”
孟禾夕问:“然后呢?有我的灵力在,那里会是原来的样子,还是被水淹了?”
李釉青哈哈大笑:“淹就淹吧。要是霜末自己进到云游木里去,那不是正好封印了?这么好的事,我都不敢想。我就是希望视魂能力能传给你,方便你避一避祸患。”
他的眼睛很亮,一如孟禾夕往常所见,充斥着不知何处来的乐观与希望。时至今日,临死前还是如此,孟禾夕不懂这算是李釉青的真心还是习惯。
不想再看那双眼睛。
但也许是中毒的影响,孟禾夕动不了,无法错开相交的目光。
“没关系的。”李釉青道。
“总有植物能在水中生存。”
身上的痛感是一瞬间消失的,他所直视的光芒也是。
李釉青的身体变得透明,残存的灵力散成淡蓝色的光。最后给了人一个笑容,消失的速度比倒下去的速度快。
孟禾夕下意识去抓方才拉着他的手,只捞到了空荡的布料。一时不察,布料从手中滑落,跌至地上沾染尘泥。
他想去捡,被突如其然的疼痛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扑倒在那堆衣物上。
如针刺般,轻重不一从四面八方传来,右眼痛得厉害。孟禾夕勉强睁开眼,视线仿佛被罩了层雾——周围颤动着的人形泛着各不相同的光,头顶悬浮着一个个淡蓝色的“叉”。
这就是云游木的视魂能力。那个叉是李釉青给所有参赛者做的标记,是给孟禾夕的提示。
模糊怪异的视线中,人群被方才消散的光芒惊扰,还慌张着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有人发现自己身上不再疼痛,全部的毒气褪去。再接着,结界散开了,所有人的灵力开始恢复。
这场闹剧一般的仙门大赛,总算是结束。
眼睛痛连带着头也痛,孟禾夕全然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他将地上散落的衣物捞进储物戒,扶着树干站起,打算离开。
然而,又地震了。
最后的缝隙终于全部合上,于此同时,先前被方知维称为恶灵封印法阵的八根石柱也回到了地面上。大地发生了三次巨震,树倒山崩,这几根柱子居然还是完好的,甚至连拼合后的阵型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这着实令人惊奇,不过在场的人感受到的更多是恐惧。世间巧合千千万,修仙界巧合屈指可数。修士们忐忑地盯着八根柱子,在他们内心虔诚的祈祷下,众望所不归,所有柱子同一时间裂了。
八只黑色的东西从裂开的石柱中飞出,众人拔剑相对,还是有人不幸被咬中——一只蝙蝠。
被咬中的人极快将之抓住甩开,惊恐地看向自己的伤口。什么事也没有,除了些许破口,既未中毒,也未咒发身亡。他松了口气,却听见边上有人倒吸一口气,抬头看时,面前多了一个他自己。
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同样正捂着破皮的伤口,同样震惊的表情。
那只蝙蝠,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他,言行举止连本人都区别不出。
蝙蝠化形的人突然冲向原主,打作一团,连招式和灵力都一模一样。再分开时,已无人能辨别谁才是真正的人类。
剩余的七只蝙蝠陆续都咬中了模仿对象,各修士看着眼前完全相同的七对人,不由得开始犯难。有心帮手,又不知道往谁身上下手。
“小心!!!”
因为之前被咬的人没受什么伤,许多人下意识降低了对这些蝙蝠的戒心。一时不察,已然变成人形的蝙蝠迅速袭击了边上的人,而后快速退开。
众人眼见它整个人从中间裂开,变成两个,而后其中一个的外貌变成了它新咬过的那人的样子。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模仿的!杀了它们!!”
“杀谁?长得都一样。”
“……事已至此,只能算他们倒霉!都杀了!一个都别放走!”
“不行!那是我师弟——”
“师弟又如何?!要是它们跑到外面去,后果你担得起么!”
“!!!不!”
“让开……!”
“我就是真的,我可以证明!”
“你要怎么证明……啊!你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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