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色长安(五)

这位南阳公主当真不像个公主,性子出奇的温婉谦逊。郦姜一口回绝了邀请、表示只愿在房中清修,安陵无奈,不得不如实转告。谁知元氏没有露出半分不耐和怨怼,而是在阶下遥遥叩见仙女娘娘,随即婷婷行至女孩面前又是一拜,礼数周全,全无纰漏。

“不知仙童愿前往否?”

阿姊辟谷了,她可没有!安陵扬起眉梢,杏眸晶亮。她早就在等这句话,不过是碍于身份矜持着,眼见妇人瞌睡递枕头,索性直接顺坡下驴。

“多谢夫人!”

若对郦姜恭敬还能解释为敬畏神仙,但待府中奴仆和善,或许只能说是妇人本性如此。一名婢女用铜盆端来热腾腾的水,水面还漂了几朵干花,她以为是菜就伸手去接,想着离桌更近能帮忙摆盘。婢女顿时花容失色,将铜盆举过头顶跪下,手臂颤抖,低头连声告罪。安陵不解,局促僵在那里,元氏连忙解围:

“家里人不懂事,岂能让贵客亲劳?请净手。”

妇人自己接过铜盆端到她面前,安陵本想说这水净手太浪费,不如拿来喝——可顶着那热切目光实在开不了口。不得已,她强忍着不适,在热水中沾一下又迅速抽出,立刻有人上前执起她的手轻柔擦干。元氏面容含笑,转头把盆递向那婢女,温声道:

“下去吧,莫要让将军知晓,今日就当无事发生。”

婢女磕个头,接过盆,惨白着脸退出门外。

“让仙童见笑了。”

安陵很勉强地摆摆手,暗中掐自己一把,撑起笑脸落座。

菜肴称不上丰盛,但胜在精致,荤素搭配得当。她夹起菜小口嘴里送,慢吞吞咀嚼着,感觉差不多该吞了就滚动喉咙,仿佛所食并非佳肴,而是什么难以下咽之物。每当有人靠近宴席,或端盘,或斟茶,她总会受惊似的抖一下,注视婢女做完退至一旁才愿意重新举筷。

元氏注意到这点,关切询问:

“莫不是菜品不合胃口?”

“不是……”

妇人想了想,又道:

“那叫这些奴婢都撤下去?”

她忙不迭点头。

安陵总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附身于那些奴婢一样,或立或跪,透过无数双眼睛审视着宴席中的女孩与妇人。膝骨久跪的麻、茶壶传来的烫、衣装单薄的寒、战战兢兢的惧……明明这些事她一件都没有做,可分不清是幻觉还是什么,四周那些朦胧人影仿佛都是她的化身,彼此感知连通,喜怒哀惧奔涌,最后一齐汇聚在她的意识中。

脑海里的堤坝嗡鸣,显然已是不堪重负。

等众婢女退出屋门,席间只剩她与元氏二人。激荡的潮水终于退去,安陵如蒙大赦,恍惚着吐出一口浊气,垂下头抱碗扒饭。元氏没动几口,只顾着给她布菜,点滴关怀润物无声,宛如一位慈母,这令她想起了郦姜——噩耗传来之前、待她极好的郦姜。

家中有变,阿姊悲痛抑郁,她都懂,因此格外乖巧。只不过独处时,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不是滋味。

如果能查明郦伯身亡的真相,阿姊会不会好受一些?

思及此,安陵眼珠一转,若无其事地与元氏闲聊,从宴席说到后园山石,继而惋惜这天寒地冻泯灭了一副好景致。

“倒是苦了您,还要跟随将军到这战乱之地受累。”

元氏笑吟吟的,两颊红润,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娇俏态。

“我是他的妻,他到哪里,我自然要跟到哪里。”

“将军英勇神武,夫人蕙质兰心,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恩爱,真是令人艳羡。”

“老夫老妻,说什么恩爱不恩爱的,他可没少欺负妾身……仙童莫要取笑妾了。”

妇人两颊浮现一抹红晕,忸怩着把话头略过去,安陵应着声咯咯笑,眉眼弯弯,瞳仁却时刻紧盯元氏的神情波动——率性自然,不似作伪。

萧寅颇受朝廷依仗,还与当朝公主鹣鲽情深,究竟有何缘由谋反?退而言之,即使他心怀不轨,作为枕边人,公主岂能没有丝毫察觉?

心里那柄秤开始不由自主倾斜,女孩借低头扒饭遮掩面上凝重之色,已粗略有了计较。不过她时刻谨记玄离教诲,没敢放任秤杆一偏到底,而是在心底写下“权贵”二字,圈起来记上一笔。

看来迟早要去拜访一趟元仲卿。

水足饭饱,宾主尽欢,安陵起身告辞。元氏早有准备,召来一众手捧木匣的婢女,匣中盛有各色流光溢彩的珠宝器物。她再三推脱,终耐不住主家热情,又不愿无功受禄,便指着桌上那盘几乎没动过筷的蒸饼道:

“这些足矣。”

妇人虽存疑虑,却并不多问,而是立刻转身嘱咐仆从:

“速将灶上所有蒸饼取来。”

她一慌,正想说不用,那人已得令退出门外。不久,两名婢女抬着一个装满蒸饼的竹筐回到厅内,禀报说庖厨仅剩的三笼屉尽皆在此。安陵惶恐且无奈,两方又是好一番推让拉扯,最终也只能受了。

作别元氏后,她屏退了想要帮忙的奴婢,自己单手拎着竹筐慢悠悠往厢房走,一路上不停在脑中盘算郦姜询问宴席时该如何对答——然而一句都没用上。女郎垂眸坐在榻边,听闻她进门也只是稍稍抬眼,开口先问:

“可曾见到孝友?”

安陵微怔,一句“没有”脱口而出。眼看女郎郁郁寡欢,她放下竹筐爬到郦姜身旁,一手虚搂着她:

“我瞧这萧家夫妻皆是好客之人,郦兄不会受亏待的。倒是阿姊,多少吃点东西吧,我拿了些面饼回来。”

郦姜轻轻摇头,不过经她一提醒像是想起什么,翻腕在奇印中搜寻,片刻后取出一方木盒递给她。木盒摇晃时发出沉闷喀拉声,安陵眉梢一扬,迫不及待拆开,竟是郦姜出门采买前约定好给她捎的饴糖。

“阿姊——”她喜滋滋抱着女郎晃了晃。

“你年纪小,进出前宅不碍事,把这个带给孝友,他喜欢吃糖。”

话音落下几息都没有回应,环绕着她的手臂略微用力,郦姜疑惑转头。

“安陵?”

女孩默然,捧盒施了一礼,面朝她驱行告退,出门前没忘记挎起地上的竹筐。

将军府算不上大,笔直一条路,四四方方的墙,安陵大步流星往外走,途中颠掉一两个蒸饼,立刻有奴仆赶来帮她拾起准备收走。她请人留步,将粘了土的面食垒在最上层,而后不加迟疑继续往前院赶。郦孝友刚受完萧寅宴请,正在众仆从的前呼后拥中穿过回廊,瞧见她很是诧异,主动上来搭话。

“娘子安好?如此匆忙是要去……”

“阿姊给你的饴糖。”安陵将木盒强行塞进他怀里,“好好吃饭,阿姊说的。”

少年一愣,推开盒盖,看见其中黄澄澄的糖块便柔和了目光,颇为怀念地感慨“原来长姊还记得”。再起抬头,他忙叫住准备离去的女孩,讪讪道:

“我幼时噬糖,如今却没有那般喜欢了,这一盒就赠与娘子吧。”

“我从不吃甜。”

安陵不为所动,沉沉瞥他一眼,拔腿就走。

府门前的军士看到她纷纷行礼致意,询问到哪里去,是否需要卫队跟随。女孩心说你们跟去就没人敢露面了,于是摆手婉拒。一军士道:

“城中各处都有我们巡逻的卫兵,仙子娘娘若有需要,但差遣他们无妨。”

“多谢告知。”她躬身回礼,唬得那几人无措起来,连称不必。

果然如军士所说,城北巡防森严,走几步便能遇到一二十名手持兵刃的士卒成群结队路过。可当她往东南去时,沿途所见逐渐起了变化:卫兵减少,街巷脏污,民居越发破败,偶尔蹿过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等再扭头细看时又寻不到人。

风中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安陵冷不丁被激了一下,弓起背咳嗽不止。突然,正卡在她一口气没喘匀的时机,什么东西从背后扑了过来,裹挟着更浓烈的腥臊恶臭,她神色一凛,伸展抬起来捂嘴的右臂往后一抡——

咚,啪!

那物惨叫一声,倒飞出去,却不是因为她的拳头,而是因为一道红光。

还没等她看清发生了什么,越来越多的身影钻出废墟,像是得了号令,从四面八方互相撕扯着向她扑来,呜呜哭嚎阴惨瘆人。

是活物还是鬼怪?安陵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汗毛倒竖,呲牙绷紧了全身。然而不待她有所动作,街上忽然卷起一阵狂风,迷得人睁不开眼。霎时,红芒大盛,隐约凝出一只元青色玄鸟;玄鸟振翅长鸣,张口一吐,便在她四周撑起一道屏障。鬼影前赴后继撞上去,凡触及者,皆如领头那般被无情震飞,栽倒在污泥中翻滚呻吟。

眨眼间,一轮攻势落幕,来袭者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安陵搂紧竹筐原地转了三圈,终于看清他们的面貌——全是灾民。

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已经不成人形的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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