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血色长安(六)

见无人再进犯,玄鸟在她头顶盘旋两圈,如风中之火般摇曳,忽然“噗”一声微响,化作一捧星火湮灭于半空,其所筑屏障亦随之消散。那些灾民陆陆续续爬起来,似是没受什么损伤,既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去,而是相隔几步之遥将她团团围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畏惧,竟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前。

安陵还惊诧于方才的变故缓不过神,又被他们盯得后背发凉,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将竹筐放在一旁还算洁净的石砖地,再退后几步,小心翼翼道:“这些都是给你们的……”

话音未落,人群像饿疯的野狗一样扑过去抢食,推搡扭打,叫嚷声瞬间淹没了未尽之言。她抽了抽嘴角,什么都说不出来,本就发堵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索性蹲到不远处塌了一半的土坯墙曲腿坐着,两手不安地来回搓弄。不一会儿,一个瘸腿少年边囫囵往嘴里塞蒸饼边往外挤,可迅速有人追上、从他口中生生夺走了剩下的那一半。少年二话不说,鼓着腮帮子扭头扎回人群中,拱起身体开始下一轮争抢。

安陵实在看不下去,霍然起身准备做些什么,然而另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别去,除非你想死。”

她循声低头,只见土墙背面的阴影中蜷缩着一个人,顶着乱糟糟的枯发,嗓音嘶哑,像一株行将就木的老树。安陵又往人堆那边望一眼,咬咬牙,暂且放弃了凑过去的想法,转而手一撑翻过夯土,落在出声之人的身边。

这人佝偻着身子,听见动静缓缓抬头,露出凹陷的浑浊双目。他确实是个老人,也确实像棵老树——不是指他形容枯槁,而是一腿被齐根砍去,另一条手腕粗细的腿僵直着,仿佛树桩裸露在外的根。

“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他们抢食。”他低声道。

无须发问,他的处境显而易见,偏偏安陵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没吭声,捏得拳头咔吧作响,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越过矮墙大跨步向前。还在互相倾轧的人群冷不丁被一道撕出豁口,灾民中成年男子虽多,却根本挡不住仙门精粮细肉养出的牛犊。女孩一边拨开阻碍,一边眼疾手快抄起最后两块蒸饼,抽身的刹那用臂弯勾起竹筐,全凭肉身在争夺圈中撞出一条路。

“求求您……”

有人抓住她的衣角,被蛮力在地上拖拽出两步仍死不松手。她闭了闭眼,狠下心朝身后扔出一块蒸饼,哀求声迅速消散,变成又一股小小的骚动。趁这个机会,安陵越过土墙,将最后的蒸饼塞给老者,自己则猫着腰紧盯墙外,头也不回道:“你快吃,我看着外面。”

老者道过谢,悉悉索索一阵,随即叫一声“好了”。她这才靠墙坐下,两眼凝视虚空,蓦的往前一顷急促喘息着,面容扭曲。老者露出惶恐神色,颤巍巍往旁边挪了几寸。

“老叟身上臭,您离远一些。”

“不关您的事。”安陵勉强应付一句,攥紧衣襟,胸膛剧烈起伏着。片刻后,她总算是挺过了这茬心悸,缓慢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老毛病了,一紧张就喘不过气。”

老者听着她的话懵懵点头,举起双手比葫芦画瓢拜了拜,怯懦道:

“您、您是神仙吗?来救我们的神仙?”

“不是。”

她心中的无力感有多么强烈,压抑的嗓音就有多么痛苦。不过这话同样提醒了她,安陵摇头甩掉杂乱思绪,尽可能平和地询问老者:

“您方才有没有看清一道红光?”

“看到哩,还有一只玄鸟。”

咯噔。此话一出,安陵顿时察觉出某种怪异,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继续追问:

“那光是从哪儿来的?”

“似乎……是您头上的发簪。”

先生所赠的乌木簪?安陵下意识摸了摸脑后,哦一声,立时明了。这簪子是玄离交给她的防身之物,多年前她也曾瞥见对方手腕内侧的奇印纹样,正是一只波纹状的玄鸟,这样看来,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闲谈几句,她望一眼天色准备离去,老者喏喏作揖,结结巴巴憋出几句吉祥话,很是憨厚老实的模样。安陵欣慰且心酸,不忍久留,转身提起竹筐沿原路折返,不敢回头。

玄鸟……

沿途风平浪静,再无波折。

玄鸟……

一队巡逻卫兵瞧见了她,主动迎上来示好。

“仙子怎么在这里?请允许我等送您回府。”

玄鸟!

安陵浑身一震,僵在当场。

她当年尚且读过几本书,初见盗骊时仍如白丁一般,兴冲冲称之为“大黑马”。

一个落魄的灾民,如何能精确说出那是“玄鸟”而非“大黑鸟”?

不去想还好,一旦开了怀疑的头,其他各种被忽略的细节争先恐后闯入脑海之中。并不存在的体味、“狼吞虎咽”后干净的嘴角和衣领、明明缩在墙后阴影里却知晓红芒来源……安陵脸色苍白,恐惧逐渐弥散到四肢百骸。

“仙子?”卫兵举着火把凑近了些,对她的毫无反应感到疑惑。

“对不起,借用一下!”

她一把夺过,攥紧火把扭头就往那片废墟跑。

“哎,仙子——”

兵卒在身后高叫追赶,女孩不加理会,只顾闷头往前窜。她一口气跑到土坯墙边,不待喘匀气息就翻了过去,果然,空空如也。她高举火把,环顾四周,大声喊:

“今日在这里、矮墙边,有个老头,一条腿断了,另一条腿瘦得像竹竿,有人见过他吗?”

一连问了三遍,终于从废墟遮蔽下的黑暗中飘出一句应答。

“那个位置,您问的莫不是刘家翁?”

紧接着,嗫嚅声从另一个方向飘来。

“可是……刘家翁早几个月前就过世了啊。”

安陵趔趄一下,喘息加重,冷汗唰的渗出额头,握着火把的手微微发抖。一队火光由远及近,卫兵终于追了过来,黑暗中的人影们慌乱奔逃,很快就没了动静。

“仙子!”为首者气喘吁吁停在她面前,抱拳行礼,“天色已晚,城中不大安宁,请您尽快移驾回府。若需要搜寻什么,我们这就再叫些兄弟帮您找。”

“不、不必。”安陵咽了口唾沫,竭力稳住声线,“我们马上回府。”

她魂不守舍,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躯壳走回了住处。一跨进将军府的大门,还不等她从恍惚中缓过劲,守在门厅处的郦孝友立刻迎上来,劈头盖脸埋怨道:

“娘子到哪里去了?也不告知旁人一声,让大家都好找……”

女孩以不可抗拒的力度摁住他肩膀,不待少年申明男女大防抽身,她抬起头,那双恐惧混乱的眼睛直接定住了他。

“你……”郦孝友一时震惊到说不出话,支支吾吾,连称呼都忘记加,“怎么……何事?”

安陵抿起嘴,不假思索地从脑后拔下乌木簪,强行塞进他掌心,又包起他五指紧紧握住。

“这个拿好,千万、千万不得离身,无论何时都要放在顺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吃饭睡觉时亦是如此。如果发现谁要害你而簪子护不住,直接砸过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不能告诉我?”

“是我思虑不周,只顾着张扬声势,没想到会被一些非人的东西惦记上。”她压低嗓音凑近郦孝友耳边,他僵了一下,没再挣扎,“尚不知那厮有何企图,郦兄这几日尽量不出门为好,其余的事我去找阿姊商量。我惹出的祸,我来承担。”

“好,我会小心的。”少年对她的安排毫无异议,郑重颔首道,“此事怨不得娘子,全是淫邪作祟,娘子也不必自责了。保重。”

安陵报之以一礼,不置可否,在少年忧虑的目光中径直往后院奔。院内婢女三两结伴,或劳作或路过,见了她连忙退立一旁低头避让。她火急火燎,不加理睬,打听到郦姜的方位便自顾自赶路,惹得众婢女在她远去后窃窃私语。

郦姜仍在卧房之内打坐,安陵进屋掩门,罕见地没有遵循礼法拜见,而是一骨碌滚上了榻钻进女郎怀里,头抵在对方肩膀软声呼唤。

“阿姊。”

“怎么了这是?”

她从未如此撒娇,郦姜略微吃惊,反手环住女孩的腰轻轻抚背。安陵阖着眼享受,呼噜几声,在这抚慰中慢慢平复心绪,将自己给灾民送蒸饼的经过娓娓道来。尤其是那个不明来意假扮成老者接近她的神秘人,她顺着原本的思路往下捋,越发心惊肉跳。

“阿姊进城时不是隐约感应到了一股视线吗?恐怕他在城中埋伏已久,早就盯上我们了。”

谁知郦姜却没有她这般急切,反而淡然道:

“我们又不去招惹人家,一穷二白,无财无宝,何至于引火烧身?”

“可是——”

“况且长安与太白山相去不远,阁主何等神通,岂能容忍邪魔外道在家门口肆虐?”

若放在以前,安陵定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这句话一百个赞成。然而与元仲卿那番交谈宛如在水中投下一枚石子,涟漪层层荡漾,波纹将仙门伟岸的倒影割得支离破碎。试想,连近在咫尺的灾情都无动于衷,难道更难对付的邪祟就愿意全力清剿吗?

长安城只是九州一隅。天子旧都尚且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仙界凡间,天灾**。

萧寅,朝廷,权贵。

安陵凝视着女郎无动于衷的面色,自知无法说服她,只好熄灭规劝的心思。不知是不是奔波一天的缘故,她忽然感到乏累,捂着脸虚叹一声,从郦姜怀里退出来开始铺床。

“时候不早了,阿姊先歇息吧。”

“等等。”

郦姜倏然翻腕取出一条红绳,红绳中央还缀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她默念施咒,待玉葫芦闪过一抹微光,这才将红绳系在女孩颈后打了个结。

“我法力远不及阁主,这项链能提供的保护也必不如那枚簪子。但有一点是一点,你贴身戴着,有什么事情捏着葫芦即可传音给我,我会赶去你身边。”

安陵用鼻音哼一声,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并排躺下。不一会儿,她翻个身往女郎那边拱了拱,半侧身体紧贴,终于抱着女郎的手臂找到一个舒服姿势沉沉入睡。

“阿姊……”

她在朦胧中梦呓,郦姜侧身抚摸她的脸,半晌,苦笑着收回手,改为仰面平躺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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