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血色长安(七)

次日晨卯,南阳公主遣人送来几样米粮粥饭,另配各式荤素菜肴,足摆满一整张桌案。郦姜辟谷不食,安陵自己一人吃得顶饱,不得不趁低头悄悄打了个嗝,又摸着微微鼓起的上腹,思忖片刻,忽然提出有事求见将军夫人。婢女不敢怠慢,福了福身就要去请,她“哎”一声拦住,改口称不必,想亲自去拜访公主。

元氏正在东厨清点食材用具,满院仆从在其役使下左右奔忙,不得空闲。女孩甫一露面,所有人登时称颂叩拜,呼啦啦跪倒一片。眼瞧元氏也要往下跪,那浅栗织锦袄裙即将垂地,安陵慌忙扶起她,又拘束着请众人免礼。

“这是作甚……夫人怎的亲自来庖厨?”

元氏屈膝施礼,温婉回话道:

“今日将军设宴款待娘娘和仙子,总怕下人毛手毛脚行事有误,我在这里看着才放心。不知仙子有何吩咐?遣仆役唤我便是,何必让这脏乱之地污了眼。”

“呃——”

这句话点醒了安陵,她本已启齿,可又思绪陡转,咧着牙拖长了话音,两手纠缠在一起,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原想如昨日那般,向元氏讨要一些食粮拿去接济灾民。可等到亲身站在东厨门前、看着这满院奴仆,再听闻设宴一事,女孩后知后觉意识到此举极为欠妥。外有饥馑,府内铺张,这固然算不得好事;但她若开口索取,元氏必会倾力献出“多余的”食物。如此一来,即使口粮短缺,难道主家便会亏待自己和宾客、节俭度日吗?

不,不会,最后被克扣的仍将是这些下等奴婢。无非是劫走一群人的口粮去喂养另一群人,岂能称之为善行?

再者,慷他人之慨遂了自己的愿,此等行径,何异于贼?

她暗骂自己莽撞,不思虑清楚便来生事,于是赔上笑躬了躬身,还礼道:

“无妨,闲逛消食罢了。夫人忙,我四处转转。”

可真的没有办法筹粮吗?三言两语推脱掉元氏的热情,安陵苦着脸思索对策,一路踢着碎石子溜达回厢房,想和郦姜商量一下能否从仙界找寻门路。谁知女郎并不在房内,庭院空旷,只有两名粗使婢女在洒扫屋舍。见她归来,婢女们惶恐行礼,你一言我一语转达郦姜留下的话——她受萧寅之请去商议祭奠事宜,不必来寻。

是了,说好改日到坟前祭祀郦伯,合该提早准备。定是她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郦姜才没来得及告知这件事。安陵道过谢,按婢女指示赶往二堂。

刚到堂前,相隔几步之遥,便听门内传来洪亮的声音:

“眼下时局艰难,短短几日难以筹齐更多祭牲,萧某已命人寻来牛、羊、猪各一头,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多谢将军,只是祭拜家父……无须……”

“欸,娘娘谬矣。郦伯秉公无私,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吾等仰慕至极,只恨此生不得结识拜会。如今幸为其操办身后事,区区牲畜,聊表心意耳。”

郦姜嗓音低,隔着屋门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好在萧寅声如洪钟,大致能拼凑出他们谈论的内容。安陵搓着手在门前听了几句,一旁把守的士卒见她不进不退,抱拳道:

“仙子可是要入内?我这就去通传。”

“等等!”

屋内的交谈仍在持续,她攥住胸前郦姜所赠的那枚玉葫芦吊坠,纠结几息,暗下决定:

“我不进去,今日想在长安城逛逛,不一定何时回来,劳烦转告我阿——我家娘娘。”

士卒领了命入堂禀报,安陵估摸着郦姜应该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干脆扭头便往将军府外走。然而她前脚刚出府门,两旁行礼的士卒还未起身,忽听一声高叫:

“仙子且慢!且慢!”

身后追出一道人影,一手提袍、一手扶冠,颠颠地跑动着朝她奔来。安陵眯起眼,认出这是总跟随萧寅左右的主簿韦子璨,于是驻足等他赶到近前。

“韦主簿,您是来传话的?”

“不、不是……”这韦子璨看似年轻,却是个柔弱文人,跑动几步便喘得厉害,手撑在膝上直不起腰,只能勉强抬手摇了摇,“仙子、容禀……将军知您外出,特、特放我随您一道……做个向导。”

监视我?安陵眉梢一突,心中寒意渐生,却仍佯装不知,笑眯眯问:

“不知主簿准备带多少人?”

“带人?”男子似是被问住了,愣一下,困惑道,“仙子若需卫队随行,在下这便去调遣……”

然而若说是监视,怎会只派这么一个体虚的家伙前来?瞧他方才那模样,毫不夸张地说,三条街巷以内她就能把人甩掉脱逃。安陵歪头打量眼前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对自己这副身子骨格外有信心,况且长安城错综复杂,是该有个熟门熟路的人指引才好。思及此,她眼珠一转,不再推拒,而是重新端起那副跋扈仙童的架子,趾高气扬道:

“不必,就你我二人,先在四周走一遭。”

“喏。”

韦子璨唯唯应和。

女孩昂首走在前面,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一时雄赳赳占据大街,一时又专挑阴暗窄巷钻,跑跳奔走,行迹全无章法。韦子璨亦步亦趋跟着,不消片刻便面红声粗,呼出一阵又一阵白雾,在初冬之时生捂得满头虚汗。饶是如此,他始终没有喊累,只不住地用衣袖擦汗,喘着粗气介绍城内布局。

“仙子请看,那边的屋舍即为长安旧时闾里,前人赞曰‘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她情不自禁吟了一句。

韦子璨讶然:

“仙子好学识!”

安陵对此浑不在意,紧接着又叹一声,嘲弄道:

“说什么‘殊异乎五方’,不过命好生在太平年,全是**凡胎,生老病死一样都躲不过。瞧瞧这天子之都,也曾楼阁林立,而今不照样沦为焦土?”

战火虽未波及城北,但砖瓦木石经不起年久失修,大多已破败衰落。安陵爬上墙头眺望远处的废墟,思及此行所见所闻,不由得感慨万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她冷不丁瞥见一座小院藏在残砖败瓦之间,隐约还能窥得来往人影,当即“欸”一声,低头询问:

“韦主簿,那边是什么地方?”

“哪边?”

“这条街走到尽头左拐,对街开门的院落,看样子还不小。”

这话犹如枯叶落水,韦子璨先是一怔,瞬息间又瞪大眼睛紧紧抿起嘴,脸皮抖了几抖,声音荡起涟漪。

“回仙子,那是南平王的公馆。”

元仲卿?安陵倏地扬起眉。

她正苦于如何打探元仲卿的居所且不引起怀疑,这下可真是歪打正着!女孩按捺住窃喜,轻快地翻身落地,两手一拍,笑吟吟说:

“走,我们去歇歇脚,讨口水喝。”

途中年轻郎君数次欲言又止,嘴唇蠕动,最后和眉毛一齐拧成了一条线,安陵看在眼中,佯装不知。待来到公馆阶前,她示意韦子璨上前叩门,自己则退几步躲在一旁。须臾,门从里推开巴掌宽的缝隙,元仲卿探出半张脸,看清来者时大为震撼,目光飞快在韦子璨身后扫动几个来回,惊疑道: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这话脱口太快,韦子璨没来得及阻拦,顿时两颊发白,痛苦地呻吟一声。安陵啧啧从门后转出来,按住木板边框将其向外掰开几寸,迎上元仲卿见鬼一样的眼神,皮笑肉不笑招呼。

“我二人路过此地,正巧口渴,不知可否到贵府讨碗水喝?”

“请、请……”元仲卿俨然慌了神,神色茫然,侧身让出道路。

所谓公馆,不过是混在闾里中的一处民居,萧索庭院三合两进,杂役寥寥,倒是与其主身份不大相符。事态彻底超脱预期,安陵隐约意识到这滩浑水恐怕没那么好蹚,心口怦怦乱跳,头脑却越发清明,杏眸骨碌滚动,打量院内每一寸角落。

三人直奔堂屋,元仲卿邀她入西席首座,她悍然拒绝,踢开软塌跪坐在铺地草席上。

“区区草莽,受不得皇亲尊礼。南平王,有话请直说。”

元仲卿垂眼苦笑。

“昨日城前拜迎,我和仙子相谈甚欢。怎奈一日未见,竟生疏至此?”

“我虽对庙堂了解甚少,却也知官阶有别,私通将府主簿,其罪不小吧。”她瞥向韦子璨,后者正毕恭毕敬侍坐于侧,“你们在谋划什么?说来听听。”

“与谋逆之罪相较,不值一提。”韦子桀挺直上身拱手肃拜,“事关千秋社稷,绝非儿戏,仙子当真愿与我等一道救民于水火?”

安陵抬了下眉,略有一丝心动,但出于谨慎并未直接应承,旋即紧盯二人神情变化开口:

“我乃方外之人,本不应涉凡间俗务,更是和谁都扯不上关系。你有话不妨直说。”

闻言,元仲卿当即伏地稽首,激动道:

“萧寅那个反贼欲对娘娘不利,请仙子明鉴!”

最近事太多,实在顾不上这边的更新,鸽了太久请大家见谅(鞠躬)

修心录是我练笔的作品,会写得慢,但不会坑,也不打算尝试签约什么的,先尽我所能保证质量吧。反正不在乎数据,大家想养肥了看也没问题,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在评论区留下足迹(扣1就行),算是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血色长安篇我会在这个月完结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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