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起,百姓哀。
辛芷带着帷帽,一身玄衣,长发高束。看起来,似哪家赶路少年郎。
老板娘给她盛了碗细面,见她彬彬有礼,还一直望着百姓逃难的南方。忍不住开口问:“少侠要去哪儿?”
辛芷回头颔首还了礼数。“北边。”
暗哑低沉的嗓音没有令人起疑,老板娘皱眉瞧了眼她接过碗的右手,剑茧赫然。
“唉,多事之秋啊!”
老板娘叹着气继续下面,辛芷却是听出了她的不喜。想来,是被认成去对峙的百家子弟了。
“才太平了几时,怎么韩门又冒出来了?”
“可不是,听闻这次更厉害,不光杀了卫掌门,还端了御霄、玄灵。”
“咦,不是说卫怀仁、俞满江都是死有余辜么?”
“你懂什么,那是把百家逼紧了,只能这样顺着韩家言说。”
“那如今怎么又打起来?”
“逼急了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百家!!且说韩家这一辈家主那是淤泥里摸爬滚打泡出来的,心狠手辣本就无人能及,再加上同样杀师灭门的辛四娘。呵,这哪能好!”
“我记得当年苏卿卿也是个温柔可人儿,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混账丫头。若是俞老儿不年老人傻,一早斩了她,哪还有后面这堆麻烦事儿!”
辛芷一边吃面,一边听着。这些人中,有逃命的,有归乡的,有走货路过的……可不论哪一种,只要长了一张嘴,总是要议论一番的。
他们不知全貌,她不愿与他们计较。
世人相信的,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如何,不关系到自身,总是与他们无关的。
“人只有知世故,才会判断事故。若愚昧无知,便会任由摆弄而不自知。寒门百姓为何一直被百家压在身下,只因功法、心诀都在百家手中。我玄灵,崇尚武学修身,一视同仁,便是破此之所在。”
忆起师傅昔日教诲,辛芷渐渐心平。她吃完了面,结了帐,快马加鞭,向东渎而去。
自得知盟军进发消息,嫣然巡视愈勤。树林、江边、篝火、马匹、粮草……她恨不得分身而行。
原本以为这样绝对是万无一失。谁知,竟还是让辛芷溜到了韩允身前。
这倒是也巧,眼看防备严谨,辛芷也怕刀剑无眼,误伤己人,莫不如直接让凌波去给自己报个信。
有凌波出现在韩允面前,不消说,他自然亲自来接。
“阿芷!”不顾他人在侧,韩允欣喜的拉紧了爱妻,径直入帐。
“阿芷!!”帘子刚落,人已被韩允紧紧拥在怀中,“阿芷……”
“这是怎么,不认得我了?”辛芷笑着拍了拍韩允脊背,原只想开个玩笑,却发现被拥的更紧。
“即便喝了孟婆汤,我也记得。”
“乱说什么!”辛芷用力将两人分开少许,“再胡说,小心我将你扔到东渎江里去!”
韩允望着她威胁的眉眼,痴痴得笑。“回来就好。”
真的,回来,就好。
辛芷看他痴傻呆愣,点了点鼻尖。“我夫君都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
岱宗山上火红的床幔,鲜红的喜字,辛芷可没忘。
“不去,哪里都不去!”韩允拥着爱妻,恨不得将一切都抛了,世间只有他和妻。
多日不见,辛芷忍不住去描他的眉眼,细细观赏,发现竟铺了脂粉。拇指擦拭之后,眼下露出一片乌青。
心瞬间被揪了一下,辛芷心疼问:“多久没睡了?”
“你不在,睡不着。”
韩允说的是实话,自辛芷与他因韩渊之死争吵之后,他总是害怕。怕辛芷会像当时站在牛大壮身前一样,站在他的对立面。
“我回来了,我陪着你。先去睡一觉?”
辛芷哄着韩允入睡,看着他睡熟还紧拥自己的手臂,甜甜笑着戳了戳美人嘴角。
玄灵雪院,长明看着烧了一半的书案,化成灰烬的屏风,孤单躺在地上的烛台……沉默。
若是没有颤动的下颌,青筋的暴起,紧撰的拳头,他依旧是那位风雅隽逸的翩翩公子。
“掌门,并未发现长师踪迹。”
叠邕摆摆手,示意知晓让弟子退下。他望着大师兄背影,叹息一声。“您也知道,拦不住的。”
长明闭上双眼缓缓舒口气,“不必等了,三日后,集结东渎南岸。”
韩允睁开眼,神识未回,还有些迷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一夜无梦得熟睡过了。
“快起来,该用膳了。”
辛芷端来一盘吃食放到桌上,看他一脸懵懂,便笑着过来拉人。哪里想到,睡饱的人力气那么大,反将她圈在了怀里。
“阿芷。”韩允笑的眯了眼。
“嗯?”辛芷仰头看他。
唇畔相触,唇齿相依。还好理智尚存,韩允还记得此处是军帐。
辛芷笑的奸诈,似是知道他得不了逞般。“再不吃点东西,你都能辟谷成仙了。”
韩允眯着眼睛看她,暗藏**,故露威胁。
帐外人影走动,寒冰声音传来。“夫人,家主。御霄联同崆峒,向牧野行进。”
这是要两面夹击还是攻取后方?
辛芷第一反应去瞧韩允,韩允安抚的将她掌心握在手心,朝外面寒冰道:“你先回牧野,让他们有来无回。”
端他神色,怕是早有防备。辛芷心中闷堵,一时无话可问。
“你劳累了一路,吃完饭休息一会儿,我稍后就来。”
韩允披上外袍,在辛芷额间落下轻轻一吻,转过屏风,掀帘出帐。
桌上的食物看着十分诱人,可搁置了许久,已经凉透了。她未动竹筷,也没吩咐人丢掉。
许是局势紧张,韩允回来时,夜蝉都息了。
“怎么还没睡?”他看到依旧在桌边坐着的辛芷,微微蹙眉,特别是发现她还拿着一本药书之后。
“伤眼睛。”他将书本拿走,怜惜的将手握在掌心婆娑。“不是不喜欢么,怎么看起来了?”
辛芷摇摇头,拉着他坐下。一双清澈瞳孔倒映的全是他。“这场仗,必须打吗?”
韩允避开对视,揽着爱妻,轻轻应声。“是。”
辛芷垂着眉眼,声音艰难哑涩。“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韩允喉结涌动,将下巴搁在头顶轻轻摩挲。“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人铭记。”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戾气与仇恨,可看到辛芷凝眉望他的目光,还是有些心慌。所以,他情愿不看。
“十数年的那一战,你我这些孩童才将将主事。如今战事又起,你是想用哪个家族构建盛世呢?”
韩允能感觉到辛芷的情绪。他嗤笑一声,望着义正严辞,大断是非的发妻,有种想将她拥入怀的冲动。可惜,他已经双手血腥,怕会沾染到她。
辛芷没想到,韩允不仅不反驳,还笑得出来。
“百家亏欠于韩家,若是其中有哪一方敢对韩门不敬,莫说其他,我会先拿凌波教训。可是,亏欠不能成为起战的理由。”
她仰头望着韩允,期望能望到对方内心深处。“一战起,万骨枯。我们可以有很多解决方式的。韩允,四海百姓无辜!”
夏夜的烦燥即便是子夜也消除不了多少。辛芷一眨不眨的望着韩允。她知道,韩允并非冷血无情,只是少时经事太多,习惯了隐藏情绪。
“无辜?”韩允冷笑,一字一句,似咬着后槽牙般出声:“四海无辜,百姓无辜。那韩家呢,牧野呢?”
骤然升高的情绪如天雷般轰射人心。“我韩家何辜?!”
这一声声质问,令辛芷懵了心神。
原来,她一直劝韩允以四海为重,却忘记了早先的牧野,忘记了被百家迫害时的韩门,他们怕是也质问过四海百姓的。
因果轮回吗?辛芷有心想为平众辩解一句,却发现韩允通红的眼眸,那一瞬间,就怎么也讲不出一句。
牧野三日夜的大火,韩家三百六十一条人命。她,确实还不了。
可是,可是她不能,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韩家与百家拼战。
她忍着鼻酸,抚上韩允面颊。十数年呀,背负血海深仇,他就这么生抗着。
“我们回牧野。我们有凌波,有寒冰掌,有天下唯一的铸剑术。有你和我在,韩家一定是四海百家最昌盛的家族。”
她手中茶坊客栈遍布四海,韩允那里叙林苑、万花楼一众人手,齐昊天依附牧野,崆峒由她牵制,玄灵她去游说……她相信,在她灵力全退之前,定能帮韩允夺得昔日荣光。
只要,只要不是战事。
“韩家会昌盛,我们以后也会有大把的闲逸时光。”韩允将她的手轻轻放下,“那边还有一些要事。你先歇,不用等我。”
看来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辛芷望着他出帐,听他吩咐了什么。然后,便出现了多个盔甲的身影。
“呵……”她轻笑,坐在床沿,望着挡的严严实实的主帐,有孤影清苦之感。
她抽出凌波,看着它化为长剑,立于面前,闪烁着粼粼凌波。
“看来,我们不论是在玄灵还是牧野,都逃不了禁足。”
凌波微动,似是在回应。辛芷微笑着,伸手将剑柄握住,眼尾滑过一滴晶莹,顺着面颊滴落而下。“我知道,你还在。”
看到韩允深夜出了主帐,嫣然露出笑颜,追了上去。
“家主!”
她还穿着白日的盔甲,韩允以为她是刚巡视回来。“可有异样?”
韩允语气依旧凉薄,可嫣然却心情颇美。“没有。”她小心瞧着家主面色,余光瞥到主帐外多加的人手。“夫人心善,并非执意让家主为难,玄灵毕竟是她师门,相帮两句也无可厚非……”
“你很闲?”
嫣然还没发挥完便被打断,心下愈发欣喜,面上不露分毫。她抱拳俯首,“夫人刚刚归来,属下只是担心与您生了隔阂,再——正值多事之秋,还是莫要伤了和气。”
韩允侧过身,正对着她。
眉梢上翘,眼尾含媚,低眉俯首却也难掩白如玉脂的面庞和红如朱砂的樱桃小口。
嫣然无疑是美貌的,万花楼行事多年,早让她养成了如何在无形中施展魅惑。
可惜,这一切都是韩允教的。
“你回牧野,换寒冰过来。”
嫣然似是难以相信,她昂着头,手中依旧是抱拳动作。
“我很少一而再再而三的纵着谁,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无分寸,万花楼也不必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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