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纷扬一夜的雪终于停歇。
萧钰染风寒的消息传到了陈皇后哪里,明德帝也嘱咐她近日好生歇息。
京城的这场雪停了下,下了又停。
一连几日后,终于彻底转晴,残余雪粒在日光的照射下逐渐融化。
下雪时冷,消雪时更冷,也到了去允州的日子。
城南。
萧钰头上戴着一顶帷帽,白纱垂至脖颈,堪堪掩住面容,她披着湖蓝色的锦织斗篷,兔毛制的披风足够厚实,让人感觉不到冷。
为避人耳目,萧钰路过南下必经的驿站时没有停留,直至又走了十里路,拐过一处竹林,前面一个人正等着她。
景珩今日换了一身靛青色袍子,整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家道中落的年轻商贾。
不过陈铭云一年来拿着家底,带着陆湘辗转四处,做了些小本生意,谈不上家财万贯,倒也没挥霍完原先的家底。
“允州那边已经打点好了,我们脚程得快些,争取今晚就到。”
除了萧钰和景珩,墨玦还带了一队护卫,一行人的动作很快,当日傍晚便已抵达了允州西边的荆山郡。
“管家”墨玦早已备好了一辆马车,顺带在路上买了两个婢女。
马车轱辘碾过融化的雪水,两道车痕在官道上和其他途径的马车交错。
“夫人,前面就是允州的荆山郡了。”车夫墨玦回头低声,显然还没叫习惯这个称呼。
按寻常来,这般事务一般要知会给景珩。
萧钰坐在马车里,没应声,景珩见状道:“进城吧。”
墨玦自然知道要说给景珩,毕竟他才是当家的“陈铭云”。不过现在还未进城,四下没有城内的眼线,倒无伤大雅。
他继续说给萧钰听:“按您的吩咐,咱们已经在城北饶了一圈,车轮上特意沾了不同地方的泥土,足够混淆视听了。”
一行人手里有过所,进城很顺利,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马车行驶,马车外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萧钰掀起车帘,荆山郡内雪同样未化完,有的枯枝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被,饶是这般,街旁依然支起不少小摊,热气氤氲,叫卖唱和,织起了一场比近来宵禁的上京城更加热闹的暖冬。
墨玦驱车,一路到了罗天华的府邸。
萧钰透过车窗绐纱,瞧见罗府的宅子修得十分气派,朱漆大门上镶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前两尊石狮子披着尚未化开的积雪,威严肃穆。
朱门缓缓开启,一个腰悬玉佩,身着褐色直裰的中年男人走出。
萧钰一眼认出罗天华。此人约莫四十出头,方脸阔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得和蔼,周身有商人的贵气之感,却瞧不出半点经商之人的油滑。
他领着身侧几个小厮立在门前等候。
前世,萧钰是见过罗天华的。彼时金陵以南至浣南,瘟疫肆虐,中原不少药商筹集募捐药材,萧钰虽未南下,但在冀州设立过一个募捐堂。
她见过不少商人,其中包括罗天华,但大多募捐的商户做的是药材生意,罗天华此人底细不清不楚,倒引得了萧钰的兴趣。
此后便知他在协助陈家查当年一事。
忆起当年,虽面上做着生意,罗天华的立场应影蝎卫与大祭司相悖,是归于在大夏这边的。
马车缓缓停下,萧钰拢了拢素色斗篷的领口。
小婢女霜叶和青荷偷摸着打量了一路,如何瞧来,这位夫人年轻貌美,骨子里都透着一股矜贵的气质。
在上车前,萧钰嘱咐了她们许多,少说多做,听主子吩咐,事成后不仅能给她们一笔不菲的报酬,还能将身契交到她们手中。
“公子,我们到了。”
车夫墨玦打起车帘,景珩先下了车。
侍女正准备扶萧钰下马车,已经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
萧钰见状笑了下,伸手稳稳扶住他的手臂。
“述之,多年不见啊!”罗天华热情迎上来,拍了拍景珩的肩,而后目光又在萧钰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述之是陈铭云的字,加上罗天华这番热情相迎,旁人见了定要称道一番他够义气,如此对待逝去故友之子。
其实他只是做生意时和陈铭云的父亲相熟
——至于陈铭云,罗天华压根没认出来面前这个是冒牌货。
景珩立刻换上惊喜的表情,笑着还礼:“世叔别来无恙。”
罗天华拿手比划矮了一截,揶揄道:“贤侄啊,少时见你,才这么高点,如今已经高过我喽!”
“哪里,述之承蒙关照,一别多年,再见世叔依然风采如旧。”说罢,景珩朝霜叶递了个眼神,小侍女很机灵,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礼盒。
罗天华笑得前仰后合:“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贤侄太客气了。”
又寒暄客套了两句,景珩继续向罗天华介绍身后的女子:“世叔,这位就是阿湘了。”
萧钰致以一个微笑:“见过罗世叔。”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萧钰没有福身行礼,她这般不拘礼节,反倒让罗天华高看了她。听闻陆湘的性子本就如此,被街坊邻里指着唾骂一年多,整个人并没有受到多大打击。
“快请。”罗天华侧身相让,做了个请的手势,“路途遥远,述之和侄媳今日就好生歇息,厨房准备了特色菜,为二位接风洗尘。”
穿过院落,萧钰暗中记下罗府的布局。前院种着几簇密竹,青叶上盖着一层薄雪,中庭是一方水池,水面结了冰,隐约瞧见水下有几尾红鲤,后院则被一道影壁挡住,看不清虚实。
府中仆役不少,一个个精干有素。
宴席设在中庭的暖阁中,八仙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口味倒与上京差不了多少。
罗夫人也到场一同用饭,罗天华亲自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述之离了金陵,如今在何处高就?”
罗天华状似随意地问道,却递过一杯酒,紧盯着景珩的反应。
罗夫人看着是个极其面善的人,听问此话,抱怨起来:“这就是你这个当世叔的不是了,如今才想起来问。”
“承蒙世叔关心,如今我与阿湘四处做些小本买卖。”景珩给萧钰夹了一筷子鲈鱼,鱼肉雪白,上面淋着金黄的酱汁。
他语气平淡地笑了笑:“岳父生前有些旧交,湘儿也有些路子,能够我二人糊口了。”
萧钰没有饮酒,低头小口啜饮着碗里的羹汤,而景珩和罗天华相谈甚欢,对萧钰的照顾也无微不至。
这顿饭吃到结束,景珩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汤渍,动作熟稔得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罗夫人打趣道:“述之和湘儿感情甚好啊。”
几人用完饭,时候也不早了。小厮引他们来到东厢房,让他们今日好生歇息,明日议事。
房间宽敞,陈设半新,显然寻常没有住人,却布置得极为精致。外间的一桌一椅皆由沉实梨木所制,侧间是浴堂,里间摆着一张床榻,上头铺了两床崭新的被褥。
收拾停当后,侍女和侍卫也回房歇息了。
萧钰看了看景珩,显然有话要说,景珩会意,是指抵上唇摇了摇头。
隔墙有耳。
萧钰脱下外衣,声音有些疲惫:“夫君,连日赶路实在疲累,早些沐浴歇息吧。”
她倒没有察觉院外有人盯梢,景珩这么说,她也相信了,况且放在罗天华身上很正常。
萧钰卸下发钗,揉着太阳穴,一副舟车劳顿的模样。
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定身咒,景珩被这声“夫君”牢牢钉在了原地。
萧钰看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趣。
先前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即使这样,口头上的一丝甜言依然能让这人中毒。
“夫君先洗吧。”萧钰故意提高声调,“我来侍奉。”
景珩挑眉,嘴角微微抽动,却配合地解开外衣衣带:“好啊。”
这是反应过来萧钰又在逗弄他了。
屏风后那个硕大的柏木浴桶,里面已经备好了热水。
水声哗啦中,景珩轻轻说了句:“他们还没走。”
萧钰点头,拿起木勺往浴桶里故意泼水,同时柔声道:“哎呀,水太热了……别拉我。”
又装作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凳子,发出“砰”的一声响。
东厢房外院的墙根处,两个道黑影猫着步子窸窸窣窣地走了,在寂静的冷夜里,几乎难以察觉。
直到彻底远离了东厢院落,其中一人才直起身,压低嗓子啐了一句:“赶了这么多天路,还这么能折腾!”
待外面的人真正走远后,浴室内二人安静地看着对方,萧钰的衣物已经被水打得濡湿,唇齿之间的温热犹在。
景珩急忙移开视线,脚下生风地去了外间,等萧钰反应过来,屏风旁的小篮上已经放好了干净的衣物。
湿发还在滴着水,她听见耳中回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说不上来是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罗天华派人盯视着,这种不自在不踏实的感觉,还是方才为掩人耳目时,险些真的与景珩缠在一起。
次日清晨,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罗天华已经派人送来了早膳。
萧钰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银钗,景珩也换了一件靛青色袍子。
两人跟着仆役穿过回廊,被领到到一间书房。
书房内三面都是书架,摆满了线装书和卷轴,罗天华正在中央的案前煮茶,砂壶中氤氲出雾气,见到来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景珩和萧钰落座,就听他问:“昨晚歇息得可还好?”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昨晚的场景,后来经过萧钰的影卫证实,屋外的确有人听墙角。
“一路奔波劳累,还是在世叔着歇息得安稳。”
“那便好,就当做在自己家住,莫要跟我讲礼数。”
寒暄客套完后,罗天华提起了正事:“关于令尊令堂之事,我始终觉得蹊跷。”
他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这是两年前冬月和腊月金陵码头往来货物的全部记录。”
景珩接过册子,萧钰也凑近来看。
须臾,景珩忽然指着某一页:“这里,冬月十七,五箱瓷器在金陵码头卸货。”
“世叔,金陵扬州一带本就盛产瓷器,从金陵发往北方甚至境外的器具不少,而从金陵买入瓷器就稀奇了。”
萧钰也认同他的说法。
罗天华点头,“我也觉得蹊跷,货单上所写,那批货装了五箱,共计四十只白瓷陶罐,数目并不多。”
“寻常看来,没人会被五箱货物吸引注意,许是想拿白瓷陶罐浑水摸鱼。”景珩补充,“冬月底临近年关,不少商户在这个时段水运,发走仓库货物,也是码头船舶来往的高峰时期,这批货可有被打开查验?”
罗天华摇摇头:“为避免货物堆积,临近年底的货物并没有尽数查验,只是简单地抽查。”
方才罗天华提到码头与白瓷陶罐时,萧钰和景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前上京码头那批装满了虫子的陶罐。
景珩若有所思:“所以,箱子里装的或许不是陶罐……或者陶罐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罗天华不置可否,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幅绢本画像,缓缓展开。
画像上是个皮肤黝黑的异域男子,高颧骨,深眼窝,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当年负责押运的那克努,暹罗人。”罗天华冷嘲一声,“此人耍起滑头来跟泥鳅一样,我查了月余,才在浣南找到他,那克努现正关在地牢,不过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罗天华带着两人去见那克努。
地牢入口藏在后院假山中,需要转动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头才能打开。沿着潮湿的台阶下行,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挂着几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发出微弱的光。
罗天华可以算作允州的地头蛇,有钱有权,大夏明令官商府邸不允许修建私牢,但比起皇城根下建暗室,养杀手的瑞王,此人还算收敛。
私牢不大,只有一条道,两边是铁栅栏隔间,那克努被铁链锁在最里面的牢房,面朝栅栏蜷缩在最外侧。
听到脚步声,他勉强抬起头,露出青灰色的面容和乌紫的嘴唇,原本健壮的身躯如今瘦得皮包骨头,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能转动,在看到一行人走近时并无任何惧色。
萧钰能感受到,此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更久些,像是在打量她,以及确认些什么信息。
景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蹲下身,盯着那克努的瞳孔:“中毒之状?”
罗天华站在牢门外,影子被墙上的光亮拉得细长:“抓来时就这副模样了,问什么都不说,试了什么药也治不好。”
此人嘴巴极其严实,如何也撬不出来半句有用的话。
萧钰蹲身,目光仿佛能穿过眼球上那层浑浊的膜,直直与他清亮的眼睛对视。她问:“你是如何成了这幅模样的?”
罗天华道:“湘儿,我先前问过他,这人不知害了什么病,离他远些。”
意料之中的,那人依然恶狠狠地盯着几人。
又出人意料地,那克努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一句熟练的汉话:“要杀要剐……随意……为吾主,万死不辞。”
为吾主,万死不辞。
是何主?
萧钰的心跳突然加速,中秋宫宴那日,贺修筠在上京巷子里碰见的影蝎卫也说了这番话。
他们每月必须服用特制的解药,否则就会像这样慢慢腐烂而死,之所以药石无医,是从大祭司处断了药的症状。
回到客房后,萧钰确认门窗都已关严,才低声道:“是影蝎卫。”
景珩皱眉:“目前不知罗天华是否知道影蝎卫的存在?又是如何抓住他们的人?”
萧钰道:“但他既然能生擒影蝎卫,手段绝不简单,若他知道影蝎卫的存在,我们也不确定他的立场如何。”
在允州找到了影蝎卫的线索,对于萧钰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回忆地牢中的情形,那克努似乎是有意说出了那句话,为的就是告诉他们,他是影蝎卫。
与他对视时,萧钰甚至觉得,在那克努浑浊的瞳孔深处,隐没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窥探感。
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是在仔细打量和确认一个第一次见的、单方面认识的人。
[狗头叼玫瑰]晚安
上一章大家给了我好多灌灌[亲亲]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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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初入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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