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的葬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举行，由于死因特殊，城中教堂没有一位神父愿意前来主持仪式，但莉莉并不在乎，得知自己永远失去卢卡斯的那一刻，她已经放弃了对诸神的信仰。
她穿着肃净的黑色高领裙，蓬起的圆形裙摆披着花纹精巧的黑色薄纱，金发盘成紧实的发髻，盖着一顶月牙形的小帽，帽檐撒下足够蒙住整个人的蕾丝头纱，宛如一层结界，将她与世人隔离。
赫尔南德斯家的骑兵们在坟墓周围森然站立，严肃如常的国相大人似一座冷冽的雕像，苏利文低垂着头颅不愿抬起，狄伦坐在困住他的木轮椅中，掐揉着拧成结的眉心。他们后方还有许多贵族大人或朝中重臣，个个神情庄严，有些还会装作惋惜。
莉莉站在所有人的前方，最接近卢卡斯墓碑的地方。回想昨夜，汉姆扎苦口婆心地劝她，该放卢卡斯下葬去了，无论她怎样呵护，他的身体都在发黑变软，还开始散发腥酸的臭味。
她亲手为他穿上了一套华丽的新礼服，乳白色衬衫，棕金色的丝绒外套与长裤，一双红锈色的皮靴，一副黑鼬皮的手套。
他好漂亮，即便五官有些歪斜，脸上泛着青色，他还是好漂亮。那只骄傲的美丽孔雀，现在，他必须得飞走了。
葬礼默默地开始，寂静地进行，又无声地结束，莉莉独自走向汉姆扎与马车，脚步飞快，国相大人看了她一眼，又回头望望两个儿子，狄伦摇头，无奈地示意自己没法和莉莉说上话，苏利文干脆把脸转向一边，拒绝与父亲对视。国相大人只好闷哼一声，招手唤走了所有骑兵。
离得老远时，莉莉便看到了与汉姆扎交谈的兰迪，等她走近，两人停止说话，兰迪迎上了她。
“虽然没用，你要节哀。”兰迪一脸疲倦，就和好多天没有睡过觉一样。
莉莉缓慢地掀开蕾丝头纱，露出一张再也不会浮现任何情绪的脸，血红的唇色衬得她的面容更加惨白。
“我之所以一直没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更想多陪着卢卡斯，而且，我们在追查残·杀他的凶手，案发后的三到七天是黄金时间。”兰迪解释。
“那你们有所收获吗？苏利文动用整个骑兵团，却是海中捞月。”莉莉语气沉稳地询问，对兄长的讥讽不加掩饰。
兰迪使劲点头，“我要带你去见两个人，你认识他们，可也不算完全认识。”
莉莉听罢蹙起了眉，兰迪左右看看，等最后一辆属于某位贵族老爷的马车驶远后，他压低声音续道:“他们先是协助金狮卫兵队的亚尔曼将军抓捕了杀害艾普莉尔公主的凶犯，一家五口，又通过他们得到了其他六组参与过祭祀仪式的凶手身份，现在，国王城堡的黑牢里关着三十余人，你要找的有四个。”
莉莉很想为此震惊，可除了想要立马见到那四个人渣，她无力给出太多反应，至于兰迪所说的那两位高人是谁，她完全不想去猜，她只知道如果真是他们为卢卡斯抓到了凶手，就算是鬼怪恶灵她也会不胜感激。
去往国王城堡的马车一旁跟随着兰迪骑乘的棕马，他不时偏头看向车窗。坐在车厢里的女人有着王国首屈一指的美貌，当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蒙上一层森郁的寒霜，当她摒弃所有从骨子里发散的优雅和温柔，只用淡漠与冷峻作为装饰，她的美便成了一柄令人颤栗的锋刃，或是更准确的，一抹致人椎心泣血的毒药。
卢卡斯的离去带走了她平生积攒的所有快乐，她可能再也不会微笑了罢，兰迪在心中苦涩地猜想，或许她也不会再爱谁了，可我决不会放弃她，决不会任她陷入悲伤的漩涡。
那些凶犯被关在了国王城堡的旧地牢，因某次暴雨所致积水严重，地牢遭到灌洪，一百多名囚犯活活淹死，所以这座地牢已有五十余年没被使用。
石造阶梯往下无限延伸，尽管破旧的柱廊有火架照明，但所有火苗微弱得可怜，时刻都要熄灭似的。兰迪领着莉莉往更深处去，期间他要牵起她的手，都被她的毫无反应拒绝了。
鞋跟与潮湿的石砖路轻巧地碰撞，咯哒咯哒，像极了兰迪惶惶不安的心跳。明明埋葬的是卢卡斯，可他却觉得莉莉也将自己的灵魂陪弟弟入了土，她现在好像一个外表精绝冷艳，内里填充着仇恨与怨愤的人偶。
他们抵达黑牢尽头，这里烛火旺盛，可莉莉分明觉得空气更加稀薄，她都有些晕眩心慌。她看到一面巨大的黑铁栅门外站着四个人，她全认识。
女王与她的将军，卢卡斯的好友杰森和他的朋友阿奇·墨斯昆汀。一时之间，她不明白他们怎会聚到一起，女王少女时期曾与那二人同读一座学院，可这层关系并不足以说明他们能够参与到此次事件中来的原因。
兰迪说过他要带她见的那两个人，她既认识也不全认识，这会儿她的困惑倒是完美印证了这句话。
迎接莉莉的是女王的拥抱，自从索菲亚被宣为王储，宛若闺中密友的她们与生下孩子的卡门就极少聚会。比起那些出于职责和功利陪伴在索菲亚周围的仕女与朝廷命妇，莉莉和卡门则更像是她的姐妹，她真正的朋友。
如今她们同样失去了挚爱之人，卢卡斯和艾普莉尔的遭遇都是那么凄惨那么骇人听闻。她们抱在一起，啜泣不休，这是莉莉头一次在她的闺房之外放肆痛哭。
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松开彼此，心照不宣地冲对方点头，随后她们擦去泪水，收整心情，转向其余四人。
兰迪以最精简但十分明晰的解释向莉莉说开了杰森与阿奇的身份，以及他们曾经拯救拜索于高岩魔兵侵略、消灭瘟疫和赢得不久前与血族和高岩女巫太后的战争对决，最后，他告诉莉莉，正是他们全力相助，才能教几支搜查数日却收获甚微的队伍抓捕到真正的凶手们。
莉莉看向二人时，杰森只与她对视了几秒便低下头去，他愧于面对她们。此前他向索菲亚坦白‘无名者’的残忍诅咒，但索菲亚严酷表示，她的女儿是被她亲手放任壮大的敌人杀死，那些戴着头套的谋逆暴徒，无论灰色亦或紫色，她早该狠心铲除，不留后患。
她还提出，杰森与阿奇必须助她达成此事。让杰森震撼的是，他在索菲亚的眼睛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疯狂，不久之前才被他亲手掐灭的复仇的怒火。
“这样说来，你们曾救过我父兄的性命。”莉莉语气平淡地问。
杰森抬起脸，看着她那双冷绝到彻骨的湖蓝色眼眸，僵硬地点了点头。莉莉牵起唇角，却没有展现出笑意。“照理说我应当感谢你们。”她淡漠地吐出一句，就像是在质疑自己怎会毫无感觉，其他人的生死相比于卢卡斯仿佛都失去了重量和意义，即便那是他的父亲和兄长。
“不，不用。”杰森摇头，满眼苦楚，他好想大喊出来，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救下的人是卢卡斯与艾普莉尔。
亚尔曼将军推开黑铁栅门，与兰迪各持火把领在前方，索菲亚与莉莉紧紧跟随，阿奇则拉起杰森的手，朝他皱着眉微笑。原本他是连面对莉莉的勇气都没有的。
牢中牢里设有六间狭窄的囚笼，当年都是用来关押死·刑犯的，荒废了半个百年的黑房间充斥着腐土与铁锈的臭味，脚下土地凹凸不平——灌洪后无法清理，只得等雨水渗入土壤，那些淹死之人的尸骨便也钳进了沙土之中。
兰迪在一间囚笼前停步，“都给我过来。”他怒声喝道。黑乎乎的囚笼里响起咳嗽声、干草簌簌声和脚步挪动声，四个年纪在三四十岁的男人逐个出现在铁栅后。火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全都表情扭曲，看来已经在这黑牢中关了许久。
莉莉交拖在腹部的双手狠狠握紧，她来到牢门正前，瞵视着眼前四人，那一刹，她将自己视作卢卡斯，幻想着当她那柔弱的弟弟面对这样四个凶神恶煞的野蛮壮汉时，会有多么害怕。
双手握着铁栅的男人身材高壮，面貌嶙峋，粗黑的十指长着肮脏的指甲和烧烫的疤痕。他们自然认得莉莉，所以他们才会撇嘴冷笑。
陪伴在卢卡斯的躯骸旁让她记住了他身上的每处伤口，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他们夺走了他的舌头。至死入土，他都不算完整。
“你们在他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我要拿回来。”莉莉语调生硬，不带一丝情绪。
四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互相望望，大笑起来，是刺耳的嘲笑，莉莉依旧面无表情，兰迪则拔出佩剑，重重敲在铁栅上，同时嘶声呵斥他们，命令他们停止。
一人靠在墙上，笑着朝莉莉啐了一口，“这可太难为我们啦，我们随手丢给野狗，难不成你还要抓遍城里所有的狗，破开肚子去找吗？你那擦脂抹粉的俏丽弟弟，舌头还真软嫩可口，狗都抢着吃，为此大打出手呢。”话毕，四人再次狂笑。
阿奇正要上前，被杰森一把拦住，他比阿奇还要愤怒，可这四人应该由莉莉处置。
一阵颤栗流过莉莉全身，她没有说话，而是向兰迪伸出了手，兰迪怔了一下，顺着莉莉的目光看去，此时她正看着他们脚下铺作床褥的草垛。
兰迪干脆地将火把递给了她，她毫无犹豫，丢进囚笼，火焰点燃干草，缓慢扩散，毕竟此处几乎密不透风。
那四人不慌不忙，脚踩灭火，同时还在嗤笑，这时火舌突然喷向四面八方，火势在眨眼间达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四人衣服着火，扯着嗓子惨叫，囚笼无处让他们躲藏，他们只能被莫名其妙的怪火烧蚀。
其他囚笼里的犯人全都挤到门边，伸手求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烧了一会儿，莉莉回头看向杰森，示意他暂停，杰森便舒开深蹙的眉心，笼中火势也倏地转弱，只留足以照明的火苗。
四个被烧得皮开肉绽，红肉外露，浑身焦黑冒着白烟与烤肉香气的蠕动之人倒在各处，有的全身抽搐，有的瑟瑟发抖，他们凄声哀嚎，苦叫连天。
莉莉上前一步，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她从他们痛苦的表情中收集着报复带来的甜美，可那味道在口中游走了一圈，留下的仍是苦涩。
莉莉转身走向索菲亚，牵住她伸来的手，两人在亚尔曼将军举着的火炬照亮下往外走去。身后那些悲伤的叫喊啊，就让他们继续吧，直到他们被绑上处刑台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