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尽的最后残红彻底沉入了城市鳞次栉比的轮廓线。窗框之外,是渐次亮起霓虹的尘世灯火。行政楼顶层这间专属自习室像一个悬浮于喧嚣之上的寂静孤岛。室内亮如白昼——并非暖色,而是天花板双排高流明白炽灯管倾泻下的、毫无感**彩的惨白冷光,将所有棱角、包括人的情绪边缘,都照得异常锐利冰冷。
沉默像凝结的冰层,厚重地覆盖着柚木桌面。
林微雨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之前的负气离场像一道突兀的划痕,虽然痕迹宛在,但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选择了无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相互排斥又相互锁定的磁场。
她的草稿纸重新摊开,新的一页,空白。被撕毁的过去被强制清除。笔尖悬停,微颤,却迟迟无法落下。之前那道被粗暴终止的、关于复杂不等式的思路,如同被打碎的精密齿轮组,散落一地,齿牙狰狞。强迫自己从起点重新构建,每一个公式的排列组合都沉重滞涩,思维的轴承干涸生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控制地偏离自己的战场。那道冰冷的、专注的划痕——周予安笔尖下断然划开印刷体题解的冷硬轨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持续地烫灼着她的意识边缘。每一个无法推进的节点,都让那烙铁的热度更加鲜明:那里存在冗余,存在谬误,存在被自己忽略的根本性突破方向。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笔尖在纸面上狠狠地戳出一个凹陷的小坑,墨水泚出一小团黑色的墨渍。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定在自习室厚重的门外。是许哲。省队其他几人的自习刚结束,他想着上来看看这对被“绑死”的黄金搭档状况如何。他抬手刚要叩门,手臂却僵在了半空。
透过门上半磨砂玻璃那几处透明小格,他清晰无误地看到了里面无声又极具张力的画面。
如同最昂贵的双核处理器正在超频运转,各自占据空间一角,隔着冰冷的距离。没有言语交流,视线甚至没有丝毫交汇。只有空气中那无形的思维涡旋,在惨白灯光下激烈碰撞、拉锯、彼此碾压又互相试探的频率,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许哲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认识林微雨很多年,从未见过她脸上出现如此凝重、压抑,却又隐含着一种被彻底激起凶性的决绝。那挺直的脊背如同淬火的利剑,绷紧到极限。
他收回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这种氛围……太危险,又太引人入胜了。他放弃了推门而入的念头,悄然隐在门外的黑暗里,成为一个寂静的观察者。
时间的尺度在高度集中的脑力对抗中失效了。窗外的灯火流动变幻,从暮色四合到沉入子夜。自习室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偶尔书页被翻过的“哗啦”声。林微雨面前的草稿纸被翻过一页又一页,演算铺满,公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她的眉头越锁越紧,那道不等式的解法如同被困在错综复杂的迷宫核心,每一次看似找到出路,最终却都撞上死胡同那冰冷的石壁。挫败感如同藤蔓缠绕收紧。
就在思维几乎要窒息的临界点,极其细微的、椅腿在地板上移动的“吱嘎”声。
林微雨的心猛然一悸!握笔的手指条件反射般用力收紧,几乎要将笔杆捏碎。又是他!这一次想干什么?扔书包?撕草稿纸?还是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声音评论?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带着十足十的戒备和尚未消散的余怒,径直射向扰动的源头!
视线所及,却让她所有的武装和即将喷发的愤怒瞬间凝固在原地。
周予安拉开了他自己的椅子,人已经站了起来,但这一次,目标不是她的领地。他直接走到了墙边悬挂着的那块巨大、空白的磁性书写白板前。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那片空茫的白,侧脸线条在顶灯的强光下异常清晰,没有了散漫,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种投入的沉思,额前碎发的阴影落在他专注微拧的眉峰上。
下一秒,他伸手,动作干脆地取下了一支墨蓝色的水性白板笔。
笔尖压在光滑的白板表面,没有丝滑顺畅的书写感,反而发出了极其沉闷、艰涩的摩擦声——因为下笔的力量太重!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需要刻刀般用力的凿子!
“嘶——嚓——”
伴随着笔尖沉重的摩擦声,一行冰冷、锐利、笔触极重、带着某种被压抑着的、爆发式冷焰的字迹出现在雪白的板面上:
【冗余耦合模型批判】(Redundant Coupling Model Refuted)
几个单词,力透板背!墨色浓重到仿佛要渗入塑料板内部!每一个字母的转折都带着棱角分明的杀气!
紧接着,没有任何停顿。笔尖再次按下,依旧是那种强行在平滑表面上凿刻般的生涩和沉重!一道道墨蓝色的线被粗暴地拉直!几何图形被生冷地构建!复杂的变量和约束条件如同子弹般射向白板核心区域!整个白板瞬间被一种强横的、不容置喙的思维风暴粗暴地占据了!
他下笔的速度极快,但笔尖那沉闷艰涩的摩擦声却持续不断,如同巨轮强行碾过结冰的海面!每一个符号,每一条辅助线,都带着一种在思维深处被强行淬炼、打磨、再投射出来的冰冷硬度!
林微雨死死地盯着白板,身体僵硬得像座雕像。所有的戒备、愤怒、在看到他背影轮廓的那一刹都粉碎了。不是干扰!不是挑衅!是一次……宣战!一次对旧有定式、对冗余障碍、对思维惰性的!**裸的!颠覆性解构!
她看清了!白板上那些被粗暴勾勒出来的核心图形,那些被强行简化、突出核心本质的变量关系,正是她陷入僵局的源头!他手中那支发出刺耳“嘶嚓”声的笔,如同外科医生的冷光刀,精准地切开冗余,剔除谬误,将病灶的核心血淋淋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
胸腔里被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东西坚硬、冰冷、锐利!带着破开混沌的光芒!
那些她耗费了数页草稿、无数时间试图套用的“成熟框架”、“经典模型”,在他笔下寥寥数笔的批判性解构下,如同沙堡遭遇海啸,瞬间显现出结构性的坍塌!
他不是空谈!他是用最直接、最锋利的行动在证明!
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直冲头顶!所有的憋闷、滞涩、挫败感都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凶猛的宣泄口!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强烈吸引又混杂着巨大威胁感的冲击力,强行撕开了她死死维护的逻辑壁垒!
林微雨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刮出高亢锐响!她几步冲到白板前,距离周予安只有不到半臂。她没有看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块墨迹喷溅的白板上,如同扑向猎物的鹰隼!
她劈手夺过旁边金属架上的另一支红色白板笔!
没有丝毫犹豫!红色笔尖带着她压抑整晚的、所有不逊于对方的锐利和沸腾,狠狠刺向白板表面那块被周予安标记为“核心耦合断裂点”的区域!
“嘶——!” 红笔划过塑料板面,是另一种尖利的摩擦啸叫!如同利器在岩石上打磨!
她开始画!笔走龙蛇!完全遵循着她自己的理解轨迹,用红色,沿着他撕开的那个思维破口,添加上新的约束!更严密的几何关联!更精妙的转换公式!每一步都如同精密机械的啮合,带着她林微雨标志性的、一丝不苟的严谨风暴!
红色与蓝色。
冰冷沉重的凿刻与锐利精确的添加。
两股截然不同的能量流在冰冷光滑的白板上悍然碰撞、缠绕、彼此支撑又互相修正!笔尖划过板面发出持续不断的“嘶嚓!嘶啦!”的摩擦锐响,如同两种频率完全不同的思维电波在强行对接、激发、共振!
没有言语!只有笔尖在板面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的书写和切割声!
林微雨额角沁出汗珠,细小的碎发黏在鬓边。她在添加一个极其复杂的边界条件推导时,手腕被卡住了节奏。那个参数转换链需要的计算量庞大,逻辑链条出现了短暂的犹豫断点。
几乎是同步的!
没有任何提示!一直站在她左后侧,双臂环胸、如同沉默的思维催化剂般的周予安,左手闪电般伸出!他并没有触碰到她握笔的手腕,仅仅是他手臂带起的风拂过她的皮肤。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那处她卡顿的位置——不是指向她正在推导的过程线,而是径直指向下方几寸空白处,一个林微雨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隐藏关联坐标点!
“这里,”一道沉稳、简洁到如同算法指令的声音在极近距离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凝练,“奇点,等价替换。”
四个字。一个坐标点的指尖轻点。
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
轰!
林微雨所有的滞涩感被瞬间炸成齑粉!那片空白的、她本能忽略的区域,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突然被赋予全新的意义,与他之前构造的核心模型和她正在精密推导的链条产生爆炸性的链接!
她的笔尖没有丝毫迟滞!思维如同开闸洪水!沿着他瞬间点亮的路径,红色线条一路狂飙突进!流畅!高效!精准无误!之前被卡顿的那个变量转换链以一种近乎华丽的方式被完整重构!完美地嵌套进整个模型的核心框架!
思维在那一刻达到了诡异的、超乎寻常的流畅!白板上的红蓝两色骤然融为一体,共同构建起一个结构前所未有的、兼具极致冷焰般突破力和岩浆涌动般精密架构的完整函数模型!它像一头突然活过来的、散发着幽蓝冷光与炽热粒子流的复杂巨兽,在惨白灯光下熠熠生辉!
最后一笔落定。
林微雨握着红笔的手臂微微颤抖,不是疲惫,而是高强度思维冲击后残余的震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与周予安,一个握着红笔,一个垂着点过板面的指尖,并肩站在巨大的白板前。
空气里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但同样节奏的呼吸声,和那巨大板面上尚未散尽的、如同硝烟般浓厚的笔墨气味。红与蓝的线条交织缠绕,形成一幅冰冷又沸腾的图卷。
门外,一直屏息凝神的许哲,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里面那两块从激烈对抗到诡异共鸣的思维磁极。他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手臂的皮肤,只觉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无形思维涡旋扫过时带来的细微静电般的酥麻感。那种无声的、高能的对撞与最终爆发的共振……
超越了他对数学竞赛搭档所能想象的极限。
一片死寂中,周予安率先动了。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从那幅壮丽而冰冷的思维图谱上移开,重新投向旁边的林微雨。那双习惯了疏离和慵懒的桃花眼里,此刻沉淀着一种被高强度思维点燃后的独特火焰,明亮、清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尚未完全散去的激越余韵。那里面没有了戏谑,没有了挑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纯粹探寻。
他朝着林微雨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巴,声音残留着刚才分析时的凝练感,但语调已经恢复了几分他特有的、带着点倦意的腔调:“这个……怎么命名?”
白板底端巨大的空白区域,如同等待着最终的题跋。
林微雨从模型构建的巅峰余热中回过神。她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不再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如同磁石的两极,激荡着思维的惯性共振。她看了一眼那片壮丽交织的红蓝,又看向周予安,看到他眼底那份清晰的、属于共同创作者的问询。
一种强烈的、想要标记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她再次拿起那支墨迹尚未干透的红色水笔,手腕稳定如磐石,笔尖重重戳在白板右下角的空白处。
一笔一划,力透板背:
【周林分析 - v.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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