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实验室像个巨大而冰冷的金属子宫。
恒温系统低沉嗡鸣,仪器表盘上细小的幽绿荧光在黑暗中顽强呼吸。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焊接后的松香以及某种精密金属表面氧化后散发的、微酸的、属于“科技”本身的独特气味。巨大白板如同一块刚刚爆发过微型宇宙战争的焦土,“周林分析 - v.0.1”几个浓烈的大字如同陨石撞击坑中央的碑文,在惨白顶灯照射下兀自蒸腾着尚未冷却的思维热力。红与蓝交错的线条在冷硬板面上凝固,如同两条刚刚完成厮咬缠斗、最终在极致碰撞中达成诡异平衡的毒蛇。
林微雨站在白板前约三步的位置,维持着写完最后一笔的姿势。指尖残留着笔杆冰凉的触感,血液却像被微型马达驱动着,在耳膜深处持续地“嗡”响。她微微仰头,目光流连在那片自己亲手参与、并被共同命名的混沌几何战场。指尖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动,那不是疲惫,而是核心处理器从极限超频强制冷却后残留下的物理震颤。
一种奇异的空茫感覆盖了之前思维风暴的灼烧核心。就像刚刚经历了登顶的极致辉煌,随即被抛进深谷般的失重状态。目标达成了?不,更像是发现了一个全新、无边无际的宇宙入口。
实验室的门在身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锁啮合声。是许哲。他在门外站了多久?不知道。但这片骤然沉落的寂静似乎烫伤了他,他小心地侧身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战场中央的两位战士。
他无声地移动到林微雨身侧约两米的位置,视线先是扫过她那副灵魂抽离般的神情,随即投向白板。那如同抽象派大师喷薄狂草般的红蓝图谱撞进视线,许哲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是省队的主力之一,自然能看出这其中蕴含的恐怖能量——那是对传统解法的彻底撕裂与重构!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却又逻辑森严的美感!目光最终落定在白板右下角那几个力透纸背、犹带墨晕的大字上。
许哲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片刻才发出干涩的气音:“……周……林分析?”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你们……刚才就在搞这个?”他的视线在身旁的微雨和白板另一端的周予安之间来回,带着强烈的好奇和被无形抛开的失落感。
另一端的白炽灯管下,周予安已经把自己扔进了一把工程师转椅上。他身体后仰,头颈放松地搁在椅背上方的缓冲海绵上,姿态又恢复了几分熟悉的懒散。一条腿屈起,膝盖抵着冰凉的金属桌沿借力,另一条长腿则随意地伸出去,脚尖随着椅轮偶尔的轻微滑动,在地面印着蓝色静电网格的光滑地板上,漫不经心地划着看不见的圆。
灯光如同冰冷的瀑布,从他头顶浇下,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入一片浓重的阴影,遮盖了眼窝。下巴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点刚刚脱离高强度运算后的冷峻感。他整个人像一颗在高速旋转后骤然静止、还残留着磁极引力的恒星核心。
对于许哲带着震惊和探究的问话,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看许哲,也没有看微雨。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闭着眼,像是在进行某种深层次的内部系统散热。
实验室里只剩下恒温系统、空调送风口还有周予安那轻轻点地的脚尖与静电网格地面摩擦发出的、几乎被忽略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
许哲得不到回应,尴尬地抿了抿唇,喉结滑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林微雨。她似乎也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存在,依旧如同被钉在原地,沉静地看着那片白板。只是她眼中的空茫似乎退去了一些,被一种沉静如渊的、正在疯狂吸收内化的专注取代。她仿佛正在隔着无形的屏障,反向剖析刚才那场风暴的每一个能量节点。实验室惨白的灯光描摹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像一座精密玉雕,美丽、冰冷,却又蕴含着刚刚被点燃过的、危险的核心热能。
时间在恒温系统的低吼声中粘稠地流动。
就在许哲以为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
周予安搁在冰冷金属桌面的右臂突然动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带着精准的、近乎神经质般的微震。
如同精密机床的读数探头在临界点时的轻微痉挛。
下一秒,在他桌沿的手肘旁,搁着那本被他用来肆意“屠戮”印刷体的、又厚又旧的《吉米多维奇习题集》。书页半卷曲着,保持着被他随意翻开、蹂躏的状态。
现在,一只骨节匀称、修长有力的手,正以一种极其自然的、顺手而为的姿态,极其随意地覆盖在那本厚书的深色布质封面之上。
五指摊开,虚虚地盖着。
仿佛只是为了找一个支撑点让那条随意伸展的右臂有个支点,又仿佛……只是下意识地将某种私密的印记,纳入掌心瞬间的遮蔽之下。
但那本被覆盖的书,封面下方,离书脊大约一指宽的位置。
在那惨白顶灯无情地、没有任何遮挡地照射下——
许哲的位置,恰好,精准地,看到了!
就在周予安的手掌落下前的零点几秒,光线恰好扫过那个区域——
那不是什么污渍或笔记。
是几个字。
力透封面布料的、深蓝色墨水的、笔迹带着某种锋利棱角、却又隐含一丝奇异专注的字迹。
被写了,就写了。
被看见了,也就看见了。
极其随性,又仿佛理所当然地,暴露在那里。
没有加密,没有涂抹,毫不遮掩。
那三个字是:
林
微
雨
三个字,端正、清晰、冰冷地烙印在深色的布面上,如同某种永恒的刻蚀。在顶灯下反射着幽暗的微光。
许哲的瞳孔在那一瞬因极度震惊而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他猛地吸了口气,空气撞进肺部带来短暂刺痛,刚想脱口而出的疑问被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想再次确认——那只属于周予安的手掌,已经自然地、彻底地覆压在那块区域之上。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周予安本人依旧仰着头靠着椅背,似乎无知无觉。只有他覆盖在书封上的修长指节,在灯光下投下分明的阴影轮廓,纹丝不动。仿佛在宣告着一次无效访问,权限被剥夺。
与此同时——
一直沉浸在对白板图谱进行内部解析的林微雨,因许哲那微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而猛地回神。她像被无形鞭子抽了一下,迅速调整,从思维风暴后的余烬里脱身而出,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神态。她的目光,终于如探照灯般,移到了许哲脸上。
“许哲?”林微雨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回归现实的、自然的询问,“你怎么还在?”她的眼神清澈,带着询问,却也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号:属于她的沉浸时间已经结束。
许哲被她干净利落的目光钉在原地。周予安手掌下的秘密如鲠在喉,眼前微雨全然不知的神情形成了一种巨大反差带来的压力感。他张了张嘴,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在微雨专注的视线和周予安那只手掌带来的无形威压下,他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语无伦次地低声道:
“啊……没,没什么……太晚了,确实,该……该回去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脚步有些凌乱地冲向实验室出口。金属门轴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摩擦呻吟,开合,又迅速吞噬了他的身影。走廊里远去的脚步声仓促得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兽追赶。
实验室重新陷入死寂。
周予安覆盖在书封上的手掌纹丝未动。他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用了一点点力,仿佛在确认那块布面下的印记是否真实存在。随即,那力道便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虚浮的、没有重量的覆盖。
空气里,恒温系统的嗡鸣声似乎调高了一个不易察觉的音阶。
林微雨的目光从被关上的门滑开,微微上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几米之外,那个倚靠在转椅上的身影上。周予安依旧仰面闭目,如同沉睡,唯有一簇被汗水濡湿、此刻显得有些桀骜的额发,在顶灯的光圈边缘,被实验室顶部空调风口吹下的微弱气流轻轻扰动,在灯下投出一道颤动的、如同细小墨痕跳动的影子。
那影子晃动在桌沿他覆盖着书本的手掌上方。
他覆盖着的地方,阴影最浓重。
灯光明亮,清晰地映照着林微雨沉静而带着一丝胜利后审视的双眸。她看着周予安,眼神清明。目光的落点,是他的侧脸轮廓,是那簇晃动的发梢,是他那条随意搁在桌沿、姿势放松的胳膊。
全然不知。
那就在阴影之下,掌印深处,被绝对力量暂时封印的、代表着某种隐秘核心代码的——
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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