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姑娘，明日公子休沐，要你巳时去见他。”

从苏合口中听到这消息时，余听梵并不意外，心里儿虽是门清，面上却要作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先生这是终于肯教我了？”

苏合见她满面笑颜，本欲提醒的言语到了嘴边，生生又咽了下去。

她思忖着这梵姑娘是个伶俐的，应该能将陶璟应付好，倒也无需她多言什么。

即便梵姑娘当真惹公子恼了，横竖以公子的气度，怎么也不会将她赶出去，只要还在同一片檐下，她多少可以照拂一二；而若是能……那更是再好不过。

思及此，她含笑点头，却见余听梵在此时上前一步，从袖口处掏出一个荷包，不待苏合反应，迅速就将荷包塞到了她手中。

苏合想要推拒，然而荷包在手中柔软的触感让她意识到其中似乎并非行贿用的财物。她摩挲了一下上头用绣线织成的小鱼图案，刚准备出声，却听余听梵再次开口。

“先生既愿再见我，其中定少不了苏合姐在其中帮着说话，我很感激。正好这庭中的木兰花开了，前几日又被雨水打落了许多，我便捡了些新鲜花瓣，与茶叶混着窖制了些花茶，泡水喝有美容养颜之效，苏合姐不妨收下吧，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见她神情恳切，苏合不由又想起这几日，她虽是未给这梵姑娘安排什么活，可这姑娘仍是是明里暗里帮着她与茶宜做了许多，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不若受了她这份好意，也好让她安心些。

苏合弯眉浅笑。

“那我就不客气，直接收下了……多谢梵姑娘。”

这般伶俐又好相处的姑娘，想来公子也会喜欢的吧。

……

次日食时。

陶璟素日起的就早，休沐也是如此。虽与余听梵定的巳时，却早早便坐在了桌案旁，随手翻阅着先前余听梵递给他的残谱，提笔将自己能补充的地方又用朱笔批注上一些。

阳光从窗棂处斜斜照进来，直至他觉得有些目眩，这才抬起头，下意识看向窗外时，一抹蓝色的身影忽然撞进了他的视线。

少女身着绣花褙子，正蹲在庭中那棵玉堂春下，齐腰的百迭裙都拖到了地面上，她竟也浑不在意。

陶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身前原是有只桔色的狸奴，此刻口中正衔着一枝开得似雪的木兰花，也仰着头看向她。

一猫一人就这么对视着，最终，还是余听梵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它温暖的皮毛。

猫儿沿着她衣裙下膝盖的轮廓将身体贴上去，小脑袋抵着她的掌心，蹭了又蹭。

陶璟看着，觉得有趣，索性抽了张宣纸，蘸了墨的狼毫笔落于纸上，挺拔的线条便由着笔尖，细细密密地自墨点蔓延开来。

一晃已至巳时，敲门声果然按时响起，伴着那一声有些怯怯的嗓音。

“先生。”

陶璟不动声色地将案上的画撤到一旁，拿镇纸压住了已经晾干的部分，确认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后，才向着门外人应了一声。

“请进。”

阳光与人一起进屋时，他看见了余听梵手中拿着的素色木兰。

她的手腕很白，在阳光的浸染下，紫色的血管几乎要让人误认为是木兰花瓣的脉络蜿蜒向下，一直延展至皓腕里侧血肉所致。

直到余听梵也向着他的方向看过来，陶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般盯着一个姑娘实在过于冒犯。他有些暗恼自己不多见的失态，只得迅速低下头，唯留一抹余光在她身上，暗自等待这姑娘的反应。

令人意外的是，她非但没有如他预料那般先向他行礼，反倒环视了下四周，注意到他桌前摆着的，盛着清水的空花瓶，将手中那枝木兰置于瓶内后，这才冲着他盈盈一拜，躬身作揖。

她的动作并不标准，但那努力将姿势摆得板正的身影实在叫人不忍苛责。明明是年轻至极的少女面容，却偏偏要挂上老夫子般严肃的表情，叫人瞧出她的用心之余，也不自觉因这违和的情景生出几分好笑。

“先生今日来叫我来，是为……”

陶璟收了一下自己的笑意，正色抬首看了她一眼，顺手就将案上的残谱递过去。

“这几日，我已将其中我所知晓的香方悉数补全，至于其他，实在有心无力，还望姑娘见谅。”

余听梵闻言，心尖一颤。

她本还因他这些日推拒见她略有些不满，但听苏合说他平日里事务有多繁忙时，气早已消了大半，此时又见半月前说的话，不仅被对方记下，还认真完成了，心头更是不自觉生出几分感动。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用心记着她的需求呢。

见她愣神，陶璟将那书又往前递了递，那双幽黑的眸子注视着她，目光很是柔和。

“便是我的字迹，这书也终归是姑娘之物……姑娘不收下吗？”

余听梵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书的时候，手不慎与他的指尖触碰了一下。

与她这种阳春三月仍是手脚冰凉的不一样，他的手……好暖，连指尖都是温热的。

大抵是畏寒的本能，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手指与掌心自然蜷缩，轻巧笼住他指尖的同时，相触的部分还不自觉摩挲了一下他的指腹。

指骨关节处似乎有薄薄的茧，是因为常年用笔写了太多字所致吗？

待陶璟的目光淡淡向下瞥时，余听梵已意识到自身行为不妥，自觉松手，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镇定地回望他。

你且看吧，就是把眼睛珠子看穿了，她也打死不认这番好似轻薄他的举止。

好在陶璟并未将她的小动作放在心上，只是将那书递回去，起身准备去取几味香料时，却见余听梵竟还站在原地，眼神颇有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先生只是来叫我取书的吗？当真……不打算教我些旁的？”

陶璟顿住脚步。

“姑娘想学些什么，大可同我直说。我瞧着自个也不比姑娘大出多少，实在当不起姑娘的一声‘先生’。姑娘若实在不知称我什么，不如同苏合他们一般，唤我公子就好。”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少女摇了摇头，贝齿抵在唇瓣上，咬出两个浅浅的白印。

“我可以唤很多人公子，可我的先生……从始至终，只有您一个。”

她深吸了口气。

“我知道对于先生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罢了，您愿收留我，其实已是莫大的恩惠。可……先生，我自小习着您的香方长大，您是我香学唯一的启蒙人，也是我这数年来，心里面最崇拜的人。先生，您教了我……”

二十余年啊。

她的眼神楚楚又哀婉，说到最后，喉咙里溢出的情感几乎让嗓音哽咽。整个人的神态明为求怜，实则控诉，整个人就差没把那句“先生，我追随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忍心不要我”摆在脸上，几乎要让他生出错觉，好像他方才做出的事，并非纠正称谓，而是抛妻弃子之举一般。

陶璟有些头痛地闭上双目，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罢了，随你。”

这话一出，余听梵立马喜笑颜开，全然没了刚才那一幅愁云惨淡的模样，转而又迎了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又扯了扯。

“我见先生要去的方向，可是那香柜？先生要取什么香，不若教与我好了，何劳您亲自动手？”

她既这般说，陶璟便也不与她客气，直截了当开口。

“那就取角沉三两，丁香四钱，制甲香一钱，各末之。再取龙脑七钱，麝香三钱别研。”【注】

竟是她未曾听过的香方，想来可能是残缺香谱中漏去的内容。

余听梵暗自将其记在心中，快步行至香柜前，按需取了陶璟要的那几味，再毕恭毕敬来到他身边，轻手轻脚将那些香材放到桌前。

她本不想出声，只打算做个安静殷勤的好徒儿。然对香事方面她向来好奇心难耐，又见陶璟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太像会同她生气的样子，便还是顺嘴问了一句，“先生，这一味香是……”

见她难得有些局促，陶璟觉得有趣的同时，眼中也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搭在杯身上敲了敲，又温声应她。

“是新打算研的香方，你若想学习，可待我制成后，再授予你。”

余听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想起了什么，目光不自觉瞥到那部分角沉上，又偷偷瞄了一眼端坐案前，正提杯品茗的陶璟，思虑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看这些香材，先生要角沉，原不是为了那方面的隐疾么？”

“啪！”

方才还满面和煦的人，此时却瞬间变了脸色。她听到茶杯被重重放在桌案上的声音，再看陶璟此刻重新看向她的眼神，实在是很不好看。

经这么一提醒，先时被谢岁取笑的情景就这么重又浮现在眼前，着实叫他有些气闷。偏她说这话时的眼神还那样无辜，表情也是极认真的，叫人辨不清她到底是戏谑他，还是真的在关心他的病症。

可即便是后者，她一个姑娘家，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效用？就当是她来历稀奇，知晓也就罢了，竟还这般**裸地拿到明面上来说，当真是……不害臊。

陶璟觉得有必要给她个教训。

“我且问你，角沉作药用时，功效都有哪些？”

余听梵一愣，细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唔，有治疗风水毒肿，止咳，暖脾，腹痛……”她记得有不少，但她所长为香，并非药学，脑海中乍一想只能浮现这些，面上也不由得生出些许窘迫。

“还有呢？”

余听梵支支吾吾地继续说下去：“呃，还有强心强肾，益精壮……”

眼前人却是没再让她说下去，只是低眉敛目，从一旁堆放齐整的药书之下，抽出了又一张宣纸，上面依次写了起码有数十条有关角沉的用途，连出处都标得极为清楚。

再看陶璟脸上那份不悦已消去大半，只是将那宣纸递向余听梵时，嘴角又勾起先前一般温和的笑，却怎么看，都只让她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不是要与我习香么？那，这份角沉功效你且拿去，先抄上个三十遍。”

余听梵看了看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又瞪大眼睛。

“三三三……三十遍？先生，您说笑的吧？”

陶璟低首，并不理会。

“按时完成。明日午时送过来，我要检查。”

余听梵哭丧着脸。

“好……好吧。”

待少女的身影重新消失在眼前时，陶璟收起笑，将先时晾着的那幅画，从镇纸下取出来的同时，又看向案上那瓶中插的，她带来的素色木兰花。

他忽然想起，这应是那橘猫方才口中含着的一枝，又想起近日里，苏合茶宜一干人等在他耳旁说过的话，不由得嗤笑一声。

这府里除了他之外，还真是……

连猫儿都喜欢她。

【注】中内容出自黄庭坚《制婴香方帖》，原文如下：

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壹钱末之，右都研匀。入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不犯懒了，我会从明天开始隔日更的[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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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