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穷山恶水多刁民,林雁琼的先前十几年一向都在穷山恶水里长大,再刁也没见识过杀人的。
杀人又不是切菜砍瓜,事后洗洗刀口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了。雁琼这辈子见过人杀猪,杀狗,她认为那场面够恐怖,不敢细想杀人究竟是什么样儿的。
尤其这个行凶者还一直男扮女装躲在自己身边。
树下,二人无言对望。
自说完那句话之后,林雁琼就被吓得不敢出声,宋斐也不催她,懒散地倚在树边,黑色的衣袍盖着他的手背,纤长指尖还拉扯着一根枝叶。
雁琼的神情渐渐冷静,而宋斐倒是与往常无二,稍低着眼,含笑看她。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惜命的人,这张诱惑了自己月余的脸,在此刻忽然让她索然无味,林雁琼只感到不妙,一边后退一边大喊:“兰竹!”
她们站在桥下,林雁琼一直在后退,宋斐见她快要崴到河里,放下手里的枝叶,上前极快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别动,”只轻轻碰到,他又很快移开手,轻声,“要掉下去了。”
林雁琼往身后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不觉退到河畔,身后是湿润的泥地,方才她若是多走几步就要踏入河流中。
见她害怕,宋斐望了眼她身后,委屈:“我骗你的,没杀过人。”
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底气:“当真?”
宋斐告诉她:“我手无缚鸡之力。”
他微拧着眉头,精致的脸上果然有几分苍白脆弱,林雁琼联想到他还是阿绯之时,生了场病,还流血了。
可那又如何?他依旧是来历不明的陌生少年。
雁琼没表态,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足底生风。
不远处,马车仍然停留在原地,马儿正在低头吃草,车夫拉着缰绳,一动不动。
兰竹手脚并用爬下马车,朝她奔来,一切都如此美好。
除开兰竹不远处站着的邱少游。
身后是忽然变成男儿身的“阿绯”,身前是轻浮放荡的江湖神医,林雁琼目露惊恐之色,兰竹见她神色如此,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似乎这会儿才发觉身后站了个男人,惊叫一声,飞快地朝邱少游双目戳去。
邱少游亦没有想到一个小小丫鬟会有如此动作,幸而他轻功极好,否则此事又要叫人笑话一辈子。
风吹过,邱少游在眨眼间走到了林雁琼身前,他负起双手,瞧了一眼不远处的阿斐,又瞧了瞧林姑娘戒备的眼神,不由扼腕:“姑娘,真是不巧。”
“我看挺巧,”林雁琼盯着他,“走开。”
这些神神叨叨的江湖人是会武功的,林雁琼可不会,她贪生怕死,不想纠缠,这个“阿绯”究竟是什么来头,想做什么,她通通不想过问。
见她多加抗拒,邱少游更无奈:“我看我们有些误会。”
“没有、没有,”林雁琼只想赶紧离开此处,“不用告诉我,我全当没看见,就当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什么阿绯。”
宋斐在她身后听着,神情黯淡。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心里对她有了不少了解,林雁琼此人其实天性单纯,一眼就能望到底了,她就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女人。
有好事她第一个去抢,没好处的她跑得比谁都快,翻脸无情莫过于此。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在她眼里极度可怖危险,躲着还来不及,怎么会想靠近?
思及此,他走上前看了眼邱少游,叹息:“大姑娘,这都是邱公子让我做的。”
邱少游握紧手里的玉扇,笑得头皮发紧,在阿斐的眼神中,他忍痛背下了这口黑锅:“是我,都是我,只不过这里面真的有误会。”
兰竹站到林雁琼身边,又骂了句:“恶心。”
她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总之见到这个男人骂他准没错。
众人对峙僵持,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默默无言的车夫才一个哆嗦从瞌睡中醒来的。见来了两个陌生公子,车夫淳朴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开口问道:“这是咋的了,大姑娘?”
四人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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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几人从城河岸边来到了薛家的酒楼。
今日出游就是为了来薛家的酒楼长长眼,雁琼为了避人耳目,还是与兰竹蒙上了斗笠,而“阿绯”不知为何也蒙住了脸,一行四人竟只有邱少游把五官露在外面。
邱少游难以忍受:“你们鬼鬼祟祟干什么?”
林雁琼朝他嘘声:“邱神医,别说话。”
店小二很有分寸地低着头,领他们上了雅间。薛家的酒楼从外表上看没什么稀奇的,店小二端上菜碟,林雁琼心头烦着呢,没心思挑挑拣拣,将菜碟送回去:“都炒一本。”
小二见她们几人氛围诡异,不敢多留,关门往外跑了出去。
光天化日,林雁琼不相信他们敢动手,只是心中仍然忐忑。邱少游没少跟女人打交道,对着林雁琼这般惜命的女子,他直接道:“林姑娘,你不用紧张,这些日子都在用药么?我可曾害过你?”
邱少游给她的药,她每日按时服用,私底下也找医馆的大夫来看过,都说这药没什么不对,还夸赞药方开得精妙。
雁琼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离,沉声静气:“一件件说,为什么你要扮成女子在我身边做丫鬟?”
宋斐眨眼。
林雁琼进了酒楼,摘下斗笠,才认真看“阿绯”,比起他的面容,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脸上的苍白,美人就够惹人疼惜了,何况还是生病的大美人。
生怕再看下去自己又心软,林雁琼移开视线,告诫自己他是个男人,还骗了她。
雁琼别开眼,宋斐则是看向了邱少游。
邱少游一不做二不休,就要说出事实:“林姑娘,其实你回长安的路上就与阿斐遇到过,他——”
宋斐在桌子下面狠狠踩住了他的脚,邱少游话锋急转:“他,他来找我寻医问诊,他也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雁琼半信半疑:“他的名字是真的?”
这回倒是宋斐自己开口:“是叫斐,斐然的斐。”
兰竹气愤道:“什么斐然,你一直骗我们大伙儿,呸。”
雁琼没跟着骂,她想起了别的:“那名帖是怎么回事?”
“是邱神医帮我做的,”宋斐垂眼,“我只是想挣钱还他。”
“伪造名帖是杀头大罪啊!”林雁琼作为普通百姓,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此事,随后她又疑问,“还他什么钱?”
“诊金啊,”邱少游会意,接过话茬,头头是道,“我好歹一代名医,你知多少人头破血流想求我给他们看病么?这个阿斐还欠我五百两。”
“五百两?”林雁琼站起身,看了一眼面目白皙神情脆弱的阿斐,有些同情,又很快想起自己,“那我呢?你怎么先前不说诊金,什么黑心神医啊?”
邱少游被两人夹在中间,痛苦道:“你不用付诊金,姑娘是疑难杂症,在下全当练手了。”
“那他呢?”林雁琼指了指阿斐。
“他的病也不大好,”邱少游不能说实话,支支吾吾,“这几日就是在养病呢,这个阿斐又不会别的,生得如此姿色还天、生、体、弱,跟在你身边是最好的出路了,我得让他还钱。”
“那也不必男扮女装吧。”林雁琼想起自己还拉着他的手摸了一把胸口,十分气恼。
邱少游也不知她二人私底下做过什么,正愁要怎么寻借口,一旁的阿斐忽然落下一滴泪。
他目色迷离,没有看任何人,妖冶狭长的狐眼中又滑落一颗泪珠,他道了一声:“大姑娘,我不是有意的。”
语毕,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邱少游。
邱少游当场就想修书一封把此事告诉阿斐的母亲,从小最要强的宋斐居然在这里故作可怜勾引一个女人。
林雁琼看着阿斐,明白他的意思,付不起诊金被邱少游逼着还债,阿斐的确可怜,可他做什么要掉眼泪,林雁琼不吃这套:“你哭什么哭,该哭的人是我吧?我还被你……”
“大姑娘!”兰竹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出声提醒。
那天夜里是她抓着阿斐的手摸,不是他主动的。
林雁琼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沉默了几刻:“那你们很熟?”
宋斐又回道:“不太熟,他做的事都跟我没关系。”
“什么事?”林雁琼不懂。
“就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宋斐不知是累了还是哭后有些疲倦,语态渐渐低沉,“我都不熟。”
雁琼坐了坐,叫兰竹退到了外间。
兰竹走了,她才问:“那个书生又是谁动的手?”
邱少游举起扇子:“是在下,我把他毒死了。”
“为何?”
“江湖恩怨,”邱少游帮好友收拾烂摊子,心头郁闷,“那书生来路不简单,你父亲遇害应当也是他们的圈套,林姑娘,你们平日里可有什么仇家?”
仇家?做生意而已,有什么仇要害她父亲摔下山崖?
回长安这些时日,她也从没有遇见过谁对她有敌意,妹妹玉雪在学堂中也与众人关系不错,除开此次的薛家公子说她胖,素日里还真不曾见过谁与陈府结仇。
雁琼陷入迷惘,邱少游又何尝不知她刚回府,正要开口,一旁的宋斐缓缓道:“大姑娘,不用想太多,回去再问就是。”
林雁琼望着他。
回去?回哪里?难道阿斐还想跟着他回府上做丫鬟?
雁琼再度与阿斐对望,这回没看多久,兰竹就进了里间,欲哭无泪:“大姑娘,菜送上来了。”
“那你让他们送来呀。”雁琼不懂这有什么好为难。
“掌、掌柜的也来了。”
兰竹话语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道男声,声色低沉悦耳:“贵客在此,不敢怠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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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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