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你在找球吗?你最喜欢的,红色的,蹦得老高的那个。我知道在哪里,要我帮你找出来吗?”
迎春花悄悄爬上枝头的那天,亚瑟这样说着,轻巧地跳上了猫爬架。
“李理昨晚半夜起来上厕所,没留意踩到了,就顺手捡起来放进了树屋里。”
亚瑟从洞口探出头,嘴角挂着笑,前爪轻轻一拨。
皮球滚了出来,咚的一声砸到了地板上。
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
这次是亚瑟,身体诡谲地抽搐着,眼睛半睁半闭,露出一小块泛着血丝的眼白。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空气和声音瞬间干涸。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我在浑浑噩噩中等待,对面楼的窗玻璃折射进夕阳的余晖,所有阴影被无限拉长。
我等了多久?
我还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
费铭开门进来,骤然亮起的顶灯晃到了我的眼睛,短暂失明令我瞬间失衡,跌跌撞撞冲过去,差点摔了个嘴啃地。
“大毛……”费铭抱住我,顺了顺我的背毛,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大毛,亚瑟在等你,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偶尔停下来等红灯时,费铭总会回头看我一眼。
窗外的风景,即便是夜里,也愈渐熟悉。
我记得这条路,也记得它通往哪里。
上次生病,李理把我送来这家医院,那个冰冷坚硬的金属台,如今换成亚瑟躺在了上面。
曾给我扎过针的医生正跟李理说话,心衰、血栓什么的,一些很陌生的词,我听不太懂。
李理蹲在台子旁边,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亚瑟,对医生的话置若罔闻,直到看见我来了,他僵滞的目光才稍稍一动,轻轻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大毛……”
费铭松开牵引绳,我立马狂奔了过去。
亚瑟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几乎看不见呼吸时身体的起伏。
我嗅到了一丝可怖的气息,绵延在亚瑟的身体里,正侵蚀着他,摧毁了他。
“亚瑟!亚瑟!亚瑟!”
“……吵死了。”
亚瑟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尽管声息羸弱,却依然透着一贯的倨傲和不耐烦。
我嗷呜一声哭了起来。
“对不起,亚瑟,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着蹭他的爪子,亚瑟大概想推开我,但他太虚弱了,全身力气只够把爪子轻轻搭在我的鼻尖上。
“蠢狗,不准哭。”
“亚瑟,我很害怕,特别特别害怕……”
但亚瑟打断了我,就像高贵的王绝不会安慰自己的仆从,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我:“花园里的花还开着吧?”
我愣了一下,再度湿了眼眶。
当我第一次跟亚瑟说起他的花园时,他表现得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过了。
没想到亚瑟还记得。
“开着的,一直盛开着,漫山遍野的鲜花,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我讨厌蝴蝶,不知分寸的小东西。”
“蝴蝶全都死掉了。”
亚瑟哼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医生来了,手里拿着一支针管。
我茫然地看着他,费铭上前把我拉开了。等我回过神,针尖已经扎进了亚瑟的后颈。
那一刹那,浑身的血液仿佛冻成了冰,我拼命挣扎,嚎啕恸哭,我想重新回到亚瑟身边,可费铭紧拽着牵引绳,李理死死抱住了我。
沉重的无力感,如巨石般兜头砸下。
我的舌头、声音,甚至大脑,已经全都不属于自己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想立刻死去。
*
那晚,我做了很多梦。
我梦见花园里下起了雨,太阳从地平线消失,天空却再也没有星星,只剩一片死寂般的黑暗。花儿们嘤嘤哭泣,一一跟我告别,随后化作一滩又一滩腐烂的泥。
我还梦见了曾经那个铁笼,我又被关了进去。老板拿木棒敲击铁笼,发出刺耳的巨响,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恐惧在喉咙滚动,变成一声声呜咽般的哀求。
我挣扎着睁开眼,亚瑟的气味无处不在,我感觉到他的存在,轻轻呼喊他的名字。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忽然浮现出一片幻彩流溢的微光,一道优雅的身影于光之尽头若隐若现,一如尾巴高高竖起的猫儿,步履矫健地向我走来。
“大毛,跟我说再见吧。”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一定还会再见的。我在花园里等你,我们的花园,那棵大树下面。晚一点来也没关系,替我多陪陪李理,照顾他,守护他,尽你所能。”
“好的,亚瑟。”
再见,亚瑟。
再见……
*
李理已经很多天没出门了,终日宅在家里,不进琴房,也不碰大提琴,困了就睡,醒了就发呆,或是蜷在沙发里玩手游。
费铭问他为什么不去乐团,他只说请了假,再问便是不耐烦的敷衍,有时甚至瞬间冷脸。
说不清是较劲还是没辙,本就寡言的费铭也跟着沉寂了下来。
亚瑟走了,也带走了这个家的生气和鲜活的声音。
家里的氛围越来越奇怪,这对恋人以彼此最熟悉的方式,陌生地相处着,眼神交错,零星交流,咫尺却又天涯。
当阳光愈渐明媚,绿意尽染天地,当鸟啼如歌,海棠花飘若飞雪,有的人却困在了那个没有下雪,却寒冷彻骨的冬天。
*
费铭开始变得忙碌,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半夜才回来,摸摸我的脑袋,冲我笑一笑,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煮一碗面。他靠在灶台囫囵几下吃完,接着收拾、洗漱,进到卧室,躺在已经熟睡的李理身边。
从始至终,几乎不发出声音。
但李理是有所觉察的。
这天,他又玩了一晚上手游,总算在手指废掉前,等到了再度晚归的费铭。
费铭有些惊讶,怔愣几秒才问:“还没睡?”
李理淡淡地说:“在等你。”
费铭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架锅烧水,理了两根小葱,放在案板上切成葱花。
李理起身跟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盯着费铭的背影看了许久。
“这么晚才回来。”
“加班。”
再之后,又是长久的沉寂。
但我知道李理在忍,因为他的呼吸愈渐沉急,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终于,他一个跨步上前,猛地按住了费铭握着菜刀的右手。
费铭眉心一敛,低低地斥了一句:“小心刀!”
他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李理紧攥着不松,他转头与之对视,李理眼神凌厉,毫不示弱。
“你从来不加班,就算工作没完成,也会带回家来做。”李理盯着费铭的眼睛说,“这多久了?三天?五天?你哪次10点之前回来过?提前打个电话,或者简单解释一句,都行。你他妈长张嘴就为了干饭是吧!”
费铭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垂落于那只苍白的手背上,下颌角的线条扭曲了一下。
“舍得问我了?”
简短却又情绪复杂的一句反问。
但李理大概只听出了挑衅,眉梢微微一挑:“你什么意思?”
费铭缄默不语,李理就死盯着他。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翻滚着,水汽从锅盖的小孔里冲出来,迅速在厨房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出一层温热的水雾。
但两人无动于衷,仿佛重回一年多以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我悄悄挪过去,挠了挠李理的裤腿,李理垂眸扫我一眼,又继续抬眼紧盯费铭,气势上咄咄逼人。我于是调转方向,又挠了挠费铭的裤腿,仰起头,哼哼唧唧地卖了个乖。
费铭轻叹一声,伸手关掉了火。
“我调岗了,去了咨询部。”
李理愣了愣。
费铭之前在公司的行政部,朝九晚五,工作清闲,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照顾李理。
但自从两人一起买房后,他渐渐萌生了调岗的想法。
现在这套房子,每个月按揭就得小一万,以两人现在的工资水平,日子只会过得比以前拮据。
相比之下,咨询部的薪酬和提成更多,上升空间更高更广,代价却是更大的工作量,以及密集且不可控的加班和出差。
但有得必有舍,出于各方面考量,费铭最终申请了调岗。
咨询部职位紧俏,他本没寄太大希望,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交了申请。公司高层评估了几个月,最终通过了审批。到新岗位正式就职,差不多是在一个星期以前。
人事通知下来那天,费铭本打算第一时间告诉李理的,谁承想亚瑟出事了……
“那你之后为什么不说?”
“你不也没问么,甚至话都不想跟我说。”
“我没有,我只是……”
李理顿住,表情有些委屈。
“你只是又把自己罩了起来,”费铭把菜刀放回刀架,握住了李理的手,“又打算与世隔绝,独自枯萎了?”
李理一怔,低下头去,微闪的眸光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哀伤。
“遇见亚瑟那天,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天……”
至亲的疏离,无望的爱,前路暗淡的事业。
滂沱大雨的深夜,错过了末班车的李理,一个人蹲在无人的站台,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连打车都不够。
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他的尊严,他曾经的骄傲和意气风发。
是亚瑟选择了他,当他孑然一身,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那只生着一双宝石般绿眼睛的猫儿,如同一道光,重新点亮了他晦暗的生命。
亚瑟不亲人,讨厌被人摸被人抱,更不会讨巧卖乖,但他总会待在李理目光所及之处,无论客厅、卧室,甚至李理洗澡时,他都会安静地守在隔间的玻璃门外。
极致高冷骄傲的野猫,把此生为数甚微且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李理一个人。
“我知道,养宠物本来就是给未来埋下悲伤的种子,我也知道,流浪过的野猫寿命很短……我其实,一直在为那一天做准备,可亚瑟他……走得太突然了……”
李理哽咽着,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消极逃避了那么多天后,他第一次诉说起关于亚瑟,也终于将生生憋在心里的悲痛,化作眼泪发泄了出来。
费铭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宝宝,命运里所有的突如其来,都是一次考验。亚瑟那么骄傲,肯定不希望你因为他就此一蹶不振……天还没塌呢,就算塌了不还有我么。是谁说的,以后都要老老实实地依靠我,还说离了我就活不下去的。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李理不语,额头抵在费铭的肩窝上,半晌,啧了一声。
费铭揉了揉他后脑勺的头发,轻声说:“好了,别哭了,大毛正看着你呢,说不定心里还笑你是个哭包来着。”
李理闻言,转头瞪我。
我飞快摇晃起尾巴,委屈巴巴地说:我不是,我没有,费铭乱说的,他冤枉我。
即便我拼命解释,尾巴甩得屁股都快起飞了,依然无济于事。李理双手捏住我的脑袋一通乱揉,一边揉一边还骂我臭狗。
不过,万幸,他总算笑了。
所以我忍了。
亚瑟,你看到了吗,李理被我逗笑了,快夸夸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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