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泰陵,独葬大燁圣德皇后,因山为陵,巍峨壮丽,处处宫阁殿宇,虽死犹生。
除了在此守灵的宫人和禁军,并没有其他人会到这里来。而此时的奉恩殿中,却并非一如平日,空寂幽深,终日只有长明的香烛祭奠着陵园中所葬之人。
锦妱注视站在自己前方良久,仍然沉默不语的望着神台上牌位的玄衣男子。八年了,他说,锦妱姑姑,我有八年没见过你了,你还活着。
是啊,原来已有八年,活在陵园中,早已经时日混沌,只知太阳东升西落,却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恍然间,青丝尽白。
可她仍然是感激的,即使是在陵园里,但她至少还活着。她知道,老娘娘薨逝那一日,蓬莱宫中所有宫人除了她皆为陪葬。也就是那一日,面前这个男子,带着痛悔与不甘,负气出京,连葬仪都未曾参加。
铜漏滴尽,锦妱已是站得脚下发麻,就在她错以为前方那人已化为石像时,男子终于转过身来。
锦妱挪动着快要失去知觉的腿脚,走上前去,“伶舟”,她仍像从前那样唤他的字。
男子走上前来,伸手搀扶住她,“姑姑年纪大了,是沈沇错了,让姑姑站了这许久。”
“走罢,这里烟火气重,去姑姑房中喝杯茶吧。”锦妱对他的慈爱一如从前,仿佛八年的分别并没有存在过。
泰陵中殿阁太多,宫人的居处也很宽敞,二人相对而坐,桌案上只有两盏清茶,一线清香。
锦妱有些抱歉的说道:“陵园里只有这些了,再不能像从前了。”眼前人总是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从前,只是那时的少年郎如今已成翩翩君子了。
“八年了,”她说,“是终于放下了,所以回来看她么?”
“先太皇太后?”沈沇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啊,如今改称圣德皇后了。”
锦妱蹙紧了眉头,“你是沈家最后一人了,连你也这样称呼她,那她也太可怜了。萧氏防着她,沈家却不肯原谅她。”
沈沇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浅笑问:“姑姑,我实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或许我该问问她,用雁翎军,用我父亲兄弟几人的心血,用我们整个沈家,还有我的一辈子来做萧氏江山的踏脚石,她可有后悔?生前的蓬莱宫,死后的昭和泰陵,她都孤独一人,她,可有后悔?”
锦妱张了张嘴,她急切的想要解释些什么,那是娘娘的良苦用心,那是为了江山稳固,是为了保沈家一脉留存。
“或者,我不该怪她,因为嫁给了萧氏,所以家族与江山她只能二择其一。可是雁回呢,就因为我喜欢的人也被太子看中,所以我理当退却。那她就应当把雁回好好的赐给太子,给她一个身份。为什么要让她殉葬,她于江山有何妨害?”
为什么,锦妱无法回答,她也曾问过为什么,可是连她也无法回答。徐姑娘曾是娘娘最钟爱的义女,年纪虽小,可奉茶调香无一不精,工书善画,曾在娘娘掌政时,秉笔草诏。谁也想不到她的名字会出现在殉葬名单之上。
锦妱唯有沉默,沈沇将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盏放下,起身道:“姑姑,我该走了。”
锦妱起身相送,青松香樟掩映下的重楼飞檐,在逐渐晦暗的天色中,更显庄严肃穆。沈沇走的很慢,步态悠闲,身畔依旧跟随着来时的两名青衣侍从,可在景妱眼中他的背影仍是孤单而决绝,像是要走入某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有些害怕的出声唤道:“伶舟。”
沈沇闻声转过身来,只是温和的微笑道:“姑姑,我还会来看你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沈沇走在这一天一地的金红色中,徐徐清风带着清新的香吹拂于他的面颊上,这样的清香让他仿佛回到过去,听见有人对他说:“伶舟,看我新调的香如何?”声音虽低沉却清越,泠泠有如山涧清泉。
也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时节,沈沇来到姑祖母的居处请安,这是在他的姑祖母从太后变成太皇太后而移宫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太皇太后沈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同于从前还是太后时那庄严肃穆的长乐宫,她的新宫被修葺的犹如人间仙境一般,宫殿原本的名字早已被淡忘,人们都将这里称作蓬莱宫。
翠旖湖畔,遍植垂柳,顺着这一抹青翠的绿走来,沈沇忍不住停步,去看这一眼望不尽的无边春色。
“这位可是沈家郎君,怎得在此处驻足不前,却让娘娘好等。”一把清冽的嗓音惊醒了他,那声音虽不似出谷黄莺,清脆婉转,却带着些许淡然,似水沉之香,不经意间便沁入心脾,久了便觉声动人心。
沈沇回身,见两个并非宫女装扮的女孩子立在不远处,鹅黄衣裳的少女微含笑意,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等他回答。另一个茜色衣裳的少女怕是走的急了些,面色泛红,正微微喘着气,虽是年纪尚小,却已看得出颜色流离,动人心魂,满园的春花亦失颜色,见他看向自己,有些羞怯似得退后两步。
沈沇曾觐见过皇后孙氏,一个从他姑祖母的宫中走出去的女人,一个凭借美貌十数载盛宠不衰,最终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女人。他曾经以为她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可眼前的茜衣少女,再过几年,只怕美貌更在当今孙皇后之上。
想想皇长子的年纪,他的祖姑母打得什么主意,也不难猜测,想到此处,眼中惊艳之色已去,垂下眼帘,不禁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那鹅黄衣裳的少女,见他如此神色,清眸一转,面上笑意尽敛。
沈沇见她隐有一丝不悦,知道自己方才神色有异被她察觉,窥破了自己的心思,他忽然有些慌乱,想要说些什么来补救却又怕越抹越黑,只得假作不知,遮掩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徐雁回,想来那个时候,她怕是有些讨厌自己的吧。可是他呢 ,一见之下便倾了心,从此爱慕难舍。
他神情怔忡,失去曾让他痛的蚀骨锥心,可失而复得,却在褪去狂喜后又让他惶恐不安。
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徐雁回,还活着,这是一个连锦妱姑姑也不知道的秘密。
长街之上一次无意间的回头,那张脸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八年,曾经以为早已阴阳相隔的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撞进了他毫无防备的心里。
即使过去了许多岁月,即使容颜早已有了改变,即使长街之上的那人已是满身冷厉倨傲,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蓬莱宫中鹅黄衣衫的少女。
“小娘子,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