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宅虽远,但却是早已走惯走熟了的,不多时也就到了。轿入大门,除了有伺候的上来打轿帘,余人皆是雅雀无声,凌孤意自下轿来,掸了掸袍脚,仍是一脸淡漠的问道:“凌公在何处?”
底下各人知道今日家主正在火头上,急急传凌孤意回来,必是要发作,因此也都不敢上来随意凑趣。直到闻听她的问话,才有人趋身上前,低声答道:“老爷已在云堂等着了。”
云堂是什么地方,凌孤意自然知道,名字叫得好听,却是凌英专用来处罚手下人的地方。只因书房是凌英平素会客理事之所,不好脏了地方,便在左近另辟出一宽敞地方来。凌孤意撇了一眼众人的神情,毫不在意的直往云堂而去。
付良月并未更随,只是支棱着耳朵听了凌孤意的去处,便快步往内院去了。他来时想了一路,凌英势盛日久,早已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手下哪敢有人违逆,要说这个时候谁的话在凌英心中还有些分量,能劝解一二的,那唯有文氏了。只是这外头的事,凌英未必肯让她知道,还得他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凌孤意步入云堂,经过房前庭院时,她已看见执杖的高壮内侍立在廊下,她是见惯了各式刑罚的人,这些人说不准还是她手底下的人调教出来的,看来,凌英是不打算听她任何解释。
忆及数日前的那场风波,景王及时阻住了皇帝泼天的怒火,而杨善的出面劝道也让众翰林学士失去了叩阙的立场,各自散去。杨善此举无疑是令其在士林声名更盛,朝中更是一片赞誉。虽然一场祸事总算是消弭于无形,可杨善是她亲自请出来的,这样的行为在凌英看来,无疑是摇摆不定,两面讨好,吃着司礼的饭,却还想不得罪文官集团。更兼如今司礼内阁势成水火,这般行径在凌英看来无疑是背叛。
她思虑复杂,面上却不肯显现,走至凌英面前,一撩衣袍就势跪于堂中已有印痕的青砖地面,沉声道:“孤意思虑不周,行事无度,还请父亲大人责罚。”这请罪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倒是情真意切,只是凌英却从她水波不兴的清眸中看不出多少请罪的真意,于是更添恼怒。
他上下打量着跪于面前的人,梳着南人发髻,身上也是旧时衣裳,这哪有半点觉得自己错了,这样的装扮不过是在算计他的心思,他怒极反笑,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为什么给她取字“慧臣”。
只是这方法过去奏效,今日却未为可知,他扬声喝道:“外面的人,进来。”
门外掌班答应时时留心着屋里的动静,一听凌英的喝令,即时领着屋外候命已久的掌刑内侍鱼贯而入。
凌孤意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这些尤带着血腥气息的刑杖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的表情静若止水,一句辩解的言辞也没有,螓首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姿态,恰好掩去了她眼中的漠然与艰忍,既然无力抗拒这解脱不得的局面,也就只得这般引颈受戮了。
堂中未设刑凳,她知道这必然是要行脊杖了。她反而有些庆幸,虽然更难熬些,但比起让内侍行臀杖还是体面许多。
那内侍执在手中的暗红刑杖比普通的刑杖要短小许多,若用寻常刑杖,脊杖二十足够令稍文弱些的官员再也站不起来。凌孤意心中有数,左右苦头是必吃的,但重伤应当还不至于。
凌孤意跪姿不变,只是稍稍前倾,伸出手去撑住膝前的青砖。耳畔有棍棒破风而来的声音,刑杖重击在脊背上,骤然袭来地痛感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牙关紧咬,将要出口痛呼死忍在喉间。骨节欲碎般的撕裂感由杖击之处散入四肢百骸。一旁监刑的内侍拉长了音调唱了一声:“一。”
然而这还只是刚刚开始,第二下,第三下,不紧不慢,接踵而至。凌孤意只觉得痛得脏腑都收紧在一处,冷汗渐渐渗了出来,浸湿了衣裳,这冰凉湿漉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清楚的提醒她每一丝痛觉的存在。她的喘息渐渐加重,有痛极欲呕地冲动,但她仍然死死的咬住牙关,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就在她被痛觉麻木的听觉快要听不清一旁的内侍的报数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室清光驱走了厅堂内的幽暗,一双柔软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中。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只是不似素日的温柔,而是带着些不肯退让的坚定,“老爷真的要打死慧臣么?已经失去一个了,还有再亲手葬送一个吗?妾年纪大了,这辈子无所出也认命了,唯有这么一个视如己出的女儿,老爷也不肯留给我吗?”连声的质问带着些凄楚与悲苦,却是句句话都正中了凌英的要害。
慧臣?徽臣?曾几何时,他会想象,如果他的徽臣没有死,会是什么样子?当他第一次看到凌孤意的时候,那个官话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些南音,梳着南人发式,穿着嫩黄衣衫的小女孩,像极了他的徽臣,所以他给她取字慧臣。而后的岁月中,他偶尔也会从凌孤意的身上,去刻意找寻他的徽臣的影子。
凌英知道她出身蓬莱宫,他内心对蓬莱宫的厌恶与恐惧让他无法全然相信他,但他又逼迫着自己去信任她,这种尖锐的矛盾有时会让他无所适从。而这一次,她的所作所为,让他忽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那个让他惧怕的女人的影子,圣德皇后沈氏,一个一辈子都高高在上的女人,一个从始至终视他凌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
罢了,罢了,到底是割舍不下,凌英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负着手慢慢踱步到凌孤意身前,右手抬起她的下颌,低声道:“我不管你是不是想讨好谁,只是你要记清楚了自己姓什么,别再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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