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二

娇娥垂泪伏地,零落的鬓发平添几分破碎之感。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她长睫上覆着白霜,如同折骨伏雪的云鹿般灵动乖顺。

冰凉泪水落到掌心带着轻微痒意,赵明晋剑眉微拧,总觉得心尖都跟着瘙痒起来。

赵明晋弯下腰来。

小姑娘期期艾艾地将手伸向她,雪色的白嫩肌肤上刺眼地淌着一道鲜红的血痕,纤细的指尖轻颤,一点点撩拨着赵明晋的保护欲。

冷兵器不断交锋,哀嚎嘶吼不绝于耳,快箭猛地扎向她后的木杆。江自闲后怕般哆嗦了一下,一时间重心不稳,将要搭上来的手下意识往下触地,轻轻擦过赵明晋温热的指尖。

心脏紧张得燃起灼烧感,冷汗滑落瞬间,阴影自上而下笼罩在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搂入怀中。

带着坚硬铁甲的手揽过她纤细的窄腰,甲上的冰雪还未消融,就这样冷硬地抵在她的软腰之下。江自闲小声尖叫一声,对上那双颇为深邃的黑瞳,又咬着唇忍住了。

他眉间被一道细长的疤痕割开,索性未伤及沉沉眼眸。只见他揽着她的腰,疾步上马,将她护在硬甲之下。

江自闲仰头望着那道刀削般的下颌线,美眸忽闪,紧张兮兮地窥视着周围刀光剑影,手指紧紧地扒着赵明晋的胸口,失声道:“小心左面!”

一柄长枪从侧面惊鸣突刺,泛着银光的利刃割开周遭空气,江自闲忍着想要拦截的下意识行为,往冰冷的怀抱中缩了缩。同时,身侧带起一道凌厉的风,赵明晋果断拔剑,长剑鹤唳出鞘,生生凭空砍断三指粗的长枪。

他猛地勒马,转头迎面而上,虹光流转刃口,干脆利落刺向四散而逃的贼人。

头颅点地,热血喷涌而出,江自闲避之不及,脸上被溅到星点血迹。

“都安全了。”头顶传来人声低沉凉薄,像是在宽慰她。

慌乱的马蹄声到消失只用了半刻,紧接着便是训练有素的归队动静。江自闲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警惕如垂耳绒兔,左右观察一番后,对着马车内软瘫下去的林姑姑遥遥而指,欲语泪先流:“求大人为小女做主!”

赵明夷落下的眼神变得几分柔软。

他轻柔地拍拍江自闲削瘦的薄肩,抬首对副将对上目光的刹那,眼底的温柔如幻影般瞬间消失,眼眉威严下压道:“把林姑姑带上。”

紧紧扒着铁甲的江自闲微微一愣:他认识林姑姑。

林姑姑是皇后身边的人,寻常大臣没有机会接触到后宫的女官,能够扫一眼便认出来的,定然非富即贵,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自闲垂眸轻颤,白霜般轻雪抖落而下,殷红眼角满意地弯起,嘴角笑意渐浓。如果他能为自己作证,到殿前也能说得清楚。

赵明晋低头望向美人的眸中划过情愫万千,手中缰绳猛地紧收,扬鞭策马往京城而去。

-

大军凯旋而归,风雪难阻,赵明晋忙不迭要入宫面圣,两人在宫门口分道扬镳。林姑姑被麻绳五花大绑捆着,饶是用麻布塞着嘴,依旧呜呜咽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

赵明晋垂眸打量身后瘦弱的小姑娘,对着一旁相迎的大内总管陈公公轻轻颔首:“这位姑娘要面见皇后娘娘,第一次入宫不认得路,烦请公公给姑娘带路。”

陈公公笑着摆手:“大皇子说笑了,杂家可担不起这声‘请’字。”说着,他冲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太监挥手示意,命他们押着林姑姑就要往凤仪宫去。

原是大皇子殿下。

江自闲拘谨般绞着手里的绢帕,嗫嚅道谢,随着深深拜谢。绢帕尾端悬着的一道玉色流苏堪堪擦过赵明晋的手背,她闻得面前郎君气息一滞,含笑抬眸,身姿绰约跟着陈公公而去。

赵明晋凝望着她的背影。

粗粝指尖擦过被香帕蹭过的手背,喉结上下一滑。

一旁的副将见状,嘿嘿笑着撞了撞他的肩窝,抱臂胸前,审视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调侃:“什么情况,昭德?”

素珠金链落在雪绒斗篷,污浊的血迹如妖冶明艳的罂粟花,霸道侵占着赵明晋的视野,直到雪似的姑娘消失在朱红的宫道转角。

赵明晋抬起手背,那道暧昧撩拨的痕迹如灼烧般,他端详着手背:“当时暗探说半道开路的骑兵就是陛下调遣护送她入京所用。”

站在他身侧的副将名为陆泽桉,闻言脸上笑意乍收,声音低沉不少,显然带着戒备:“皇后新认的养女?”

陆泽桉观察着殿下的神色,轻啧一声:“她入宫对你有什么好处?不如放任她死在刺杀,若是嫁给太子,你想要争储可是难上加难。看陛下这般重视的态度,后面想要动手可不容易。”

赵明晋不咸不淡地瞧他一眼:“想要杀她的人可不少。”

就是远在边疆,殿下和京城的暗中联络亦未曾断过,陆泽桉清楚殿下对储君之位的野心渴求,只是没想到回京路上意外撞见的姑娘都能让他为之心软……实在反常。

风雪渐重,搓绵扯絮压在身上,似有千斤之重。陆泽桉哑然而笑,跟在殿下身后逆着风雪拾阶而上。落雪周旋,冷风猎猎,忽地前头响起近乎低不可闻的笑声,面前的殿下忽地站定转身:“这么多年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级台阶,陆泽桉需半仰着头才能望及他远眺的双眼:“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陆泽桉心中一震。

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已踏长阶而上,重甲割裂灰闷死寂,棱角出泛起一道凌厉冷光。

-

朱红宫道,琉璃瓦下,道覆薄雪。江自闲不紧不缓跟在半步之后,长发被一只青玉束发冠簪绾起,那是大皇子见她玉簪折断予她的,与她颊侧青玉耳饰相得益彰。她行为从容不迫,陈公公先前为不少初到皇宫的姑娘引路,都未曾有如这位姑娘般大方得体。

陈公公心中不禁咂舌。方才当着大皇子的面不好询问,这会儿他才半侧过身笑道:“不知姑娘为何面见皇后娘娘?可有玉牌?”

他话音还未落下,忽地瞧见小姑娘从袖中掏出一封明黄卷轴,随着振袖一抖,朱笔写就,玉玺加盖的圣旨明晃晃在眼前展开。

陈公公惊呼就要下拜,却被小姑娘及时搀住。美人笑靥盈盈,眼眸微弯,被质疑却也没有浮现半分愠色,只是微微欠身,柔声道:“劳烦公公带路了。”

陈公公慌忙摆手,双手揣袖低着头忙不迭带路。似是想起什么般,恭敬有佳:“莫非姑娘是自极北雪岭而来的神女殿下?”

“上面似乎是这么写的。”江自闲抬抬拎着圣旨的手,示意道。

陈公公又要拜:“原是殿下亲临,奴家眼拙失敬,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是我自己没和公公说明。”江自闲笑着将圣旨草草一卷收入袖中,冲侧后方偏头示意,“路途艰辛,刺杀不断,焦头烂额的,一言难尽。”

陈公公客气地接了两句,两人来来回回聊着,忽地行过一处飞檐高阁,转角视野豁然开朗,便见游云惊龙“凤仪宫”金字门匾浩然而立。周遭往来宫女身着空青灰鼠绒背心,或捧盘,或扫雪,或匆匆而行。

她们皆是认得陈公公的,俯身行礼,抬眸却又撞见后面麻绳粗捆的林姑姑,一时间目光忽闪躲避,不知望向何处。

等到了殿前廊回廊之下,“林姑姑被陌生姑娘捆着押到凤仪宫”之事已在宫女丫鬟间传了开来,江自闲明显感觉到四周冒出来不少友善的打探目光。

陈公公将江自闲送达后便以殿前事忙告退了。江自闲在廊下没等多久,都还没来得及和一位宫女姐姐聊熟,便听见珠帘相撞响动,一位明艳端庄的贵妇于七八丫鬟簇拥间自百鸟朝凤点翠屏山后款款而来。

从穿戴看起来,这便是皇后娘娘了。她一身朱红赤金凤袍,白皙滑嫩的肌肤被称得格外娇嫩,匆匆披上的厚重狐裘下玲珑有致的身材半遮半掩,分明年岁已过不惑,整个人却保养得如若花信少妇。

“终把你盼来了,独清。”

皇后娘娘暖笑吟吟,见了江自闲便红了眼眶,还没等她屈膝行礼,拉着她的手就往内室领去。

江自闲自幼在江湖长大,不知皇后娘娘何时认得自己了。原先以为要解释一路坎坷,为何最后落魄到捆着林姑姑而来,眼下看来似乎是她多虑了。

当时那封圣旨被送到师门不居道的山下,她都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名号如此响亮,也能堪当神女,被唤得起一声殿下。

奈何权财当前,江自闲根据自己多年在江湖吃茶听书的经验,话本里皇后养女甚至能抵世家权贵之女嫁予太子,最终执掌凤印。

没给她太多思索的时间,林姑姑“扑腾”一声在殿前跪下,泪声俱下的哭诉叫江自闲回过神来。她明显感觉皇后望向林姑姑的面色一冷,眼底半点不见方才的笑意,颔首吩咐侍奉一旁的丫鬟上前取了她口中的麻布。

外面不断有雪子争先恐后撞在琉璃窗上,发出玉碎冰裂声响。来往宫女脚步簌簌,奉茶的宫女垂首奉上温度适宜的温茶,白瓷碟盏歇在紫檀高几上近乎无声。

“望娘娘明鉴!”林姑姑以头抢地,她呜咽嘶吼了一路这会儿嗓子早已哑了,如锈刀磨木般沙哑,“奴婢办事不力望娘娘责罚!”

大殿内千百支长烛烛焰跃动,忽地齐齐暗下一瞬,尔后炸开烛鸣火花,窜出更明亮的长焰。

江自闲眉头微挑,冷眼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只见林姑姑不客气地指着江自闲,悲戚之色全然消散,柳眉紧拧愤然道:“此女并非神女殿下!殿下半道遇刺殒身,娘娘身边的乃是越俎代庖的刺客!”

“哦?”皇后眼眸狭长眯起,语调狐疑般上扬,歇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望向江自闲,“林姑姑所言当真?”

〔注〕“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取自《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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