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珠帘声停,江自闲拎着轻飘飘的药箱走了进来。
透过丝绢绣花屏风可以依稀窥见寝殿内的一片死寂,江自闲褪下厚实沉重的凫靥斗篷,细长宫涤掐出纤细窈窕的腰线,身姿利落,露出常年习武练出来的精瘦身材。
她站在屏风外打量着里面弱柳扶风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抽出一页对折的桑皮纸,发黄变脆的纸页上记着零星几个字,落款是三年前,朱红的年号清晰可见——
建武八年。
夹着一张兼工带写的人物画。
朱墙琉璃瓦,宫苑胭脂色西府海棠树下,一位浑身轻素淡雅的少女正站在如意踏跺上,与八角门洞后的年轻宫妃挥帕而别。
正逢春时花开馥郁,画师用几笔写意的海棠繁花和门洞隔开了两位少女,外面的少女灵动娇俏,柔美眉眼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逍遥锐意,与江自闲的面容有九分神似。
江自闲狐疑眯眼,瞧向屏风之后。
“……少侠实在与此画中旧人长相神似,并非小生唐突,实在是一时想入了迷,回去翻箱倒柜才找到这幅画像来……”
那是三年前知府宴席后,石灯绕着花苑小径蜿蜒曲折,穿金戴银的豪绅官吏们豪饮而歇,在身后的石径上跌跌撞撞、大放厥词,没人注意到池边水榭里的两个人。
“你觉得这上面会是我?小书生,莫要读书读傻了,从纸张来看少说也有个十余年之久,怎么可能是我?”江自闲抱着长剑靠在水榭朱楹上,放松地斜靠着,不屑地嗤笑而言。
俊朗书生双手将画捧到她面前,摇了摇头:“不,只是小生想冒昧问一句……姑娘可知自己父母出身?”
江自闲周身忽地腾起凌厉杀意,冷笑:“知道冒昧还问,找死吗?”
“画中门洞内的少女是如今的淑妃娘娘,当年正值双八花季,站在外面的姑娘则是后来成为端安侯夫人的中书令独女。”
书生将人物画像背后的一张薄脆桑皮纸拿了出来。
“当年端安侯夫人留下这张不明所以的纸后随军出征,可惜再也没能回来。淑妃娘娘一别后积郁成疾,都说是疯了。”书生声音渐沉,将写字的一面翻了过来,“再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江自闲的眉头缓缓拧起。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可能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这位以兵法计谋和手握军权惊艳史书话本的侯府夫人。
这一刹那不知是杜撰想象还是事后绘制,江自闲总觉得画中所表达的情绪带着几分诡异,分明是轻快欢脱之景,两人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目光在空中错开,带着疏离。
当年那名书生,也就是现在的赵明夷将画轻飘飘放在水榭中央的石桌上,食指轻敲:“既与姑娘有缘,这幅画和密信便赠予姑娘了,拿与不拿,皆看姑娘自己。”
江自闲垂眸望去。
“当年端安侯夫人随军出征后不到一月便诊出喜脉。不少人劝过她回京养好身体,战场刀剑无眼不说孩子能不能保住,就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守住。只可惜,最后端安侯夫人战死沙场,没人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被生下来,更没人知道这个孩子如果被生下来了,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别用这么戒备的眼神看我,我小叔父砸京城做官,不少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端安侯和他的夫人在天山原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其中不少战役的战术都很值得探究。”
天山原战役是大裕王朝平定边疆的最后一场战事,江自闲冷冷抬头:“你觉得我会是她的孩子?”
“或许是。”赵明夷不置可否。
“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很多,仅凭一张脸我无法对此下决断……但姑娘如今恰好芳龄十三,天山原战事也正是在十三年前匆匆结束。”
赵明夷冲她怀中的剑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变得有些凝重:“直到我见到了少侠的剑,不知少侠唤这把剑叫什么,原先它名为‘待秋来’。”
“是当年端安侯征战天山原所携。”
这句话如同霹雳惊雷落在江自闲的心头,怀中的剑仿佛烙铁般滚烫,让她手足无措地低头瞧了一眼。
“端安侯战死沙场后,‘待秋来’便连同被大雪掩埋的尸骨般消失在茫茫极北大漠之中。事后朝堂多次派人来鄜州战场,却没有任何一点关于端安侯夫妇尸骨的线索,包括这把剑。”
“多么巧妙的缘分,现在它在你手上。”
赵明夷目光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复杂,缓缓地从剑身上移到了江自闲的脸。
“我只是把画和字条交给……我认为有所关联的人。”
“无论姑娘想不想深入查下去,都无所谓。”
……
“淑妃,齐敏雁。”江自闲二指夹着那页画,比对着屏风背后那道隐隐绰绰的人影,双眸眯起,轻声喃喃道。
她的指尖修长有力,如同捏符纸般意念坚定。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她知道一窗之隔外站着六公主赵归曲,更知道那位方才卧榻而歇的淑妃正悄无声息地朝这边走来。
“你们当时究竟讲了什么呢?”
江自闲抽手避开了淑妃想要抢画的手,这位在所有人口中疯疯癫癫的淑妃娘娘仿佛魔愣一般紧紧盯着她,眼底布满血丝红痕,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纪方黎?你回来了……你果然会回来!我就知道他们都是在骗我,你果然还活着!”
淑妃一巴掌拍开江自闲手中的字画,双手紧紧抓着江自闲的小臂,上下打量江自闲的目光慢慢从惊恐变得震惊,通红的双眼甚至滚落泪水。
“你一点都没变,”她的声音哽咽,叹息之间带着落寞,“自你走后,外面的烟火燃了好几茬,爆竹声响冬去春来几载,我记不得日子,却知道过了很久……”
“久到我照镜子的时候,几乎要认不出我自己。”她苍白冰冷的手指轻柔地摸上自己面颊,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住脚,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江自闲的脸上,变得温柔怅然,“你还是没变,那么年轻。还有这双眼睛,没有一点皱纹,和他心头念念不忘的那般。”
“谁?”江自闲趁着淑妃失神,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腕,借机诊脉,“‘他’是谁?”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淑妃忽地爆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笑了很久,她才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似乎比哭还要苦上三分:“当然是赵琛栾啊!你忘了吗?”
“偌大的后宫三千佳丽,得不到他的真心,只可惜心上人原来已经忘了他是谁。”淑妃嘲弄笑笑,描摹贪恋的目光似乎不想放过江自闲脸上每一丝细节,她贴得格外近,格外入迷。
“陛下吗?”江自闲眉心微微蹙起,顺着她的话重复道。
淑妃脉象紊乱,与她看过的医术上的记载都不相同,难怪太医无从下手。
江自闲松开淑妃的手,从地上捡起被打落在地的纸,把那张记载怪异符文的纸亮在淑妃面前:“娘娘还记得上面写了……”
淑妃没等她话说完,脸色一变,长眉倒竖,周身气场都阴冷了起来。她眼底的憎恶随着狰狞皱起的容颜宣泄而出:“你不是纪方黎,你是谁!”
江自闲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来的,但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她重新把那张符文字条展示在她面前:“这张字条是怎么来的?”
“你是谁?”淑妃疯狂而又固执。
“或许是她的女儿。”江自闲抿唇。
淑妃神情迷茫,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江自闲在说什么,但紧接着脸色聚变:“那你父亲是谁?你怎么在——”
她的声音猝然而止,锐利疯狂的眼神几乎要把江自闲盯出一个洞来。
“是赵琛栾把你接进来了吧?他是你的谁?父皇?还是……”
“家父端安侯。”江自闲打断淑妃口出狂言的猜忌,“淑妃娘娘不知道吗?后来家母与端安侯成婚,婚后出征天山原战事,再也没回来。”
江自闲说这段话的时候有一瞬间晃神,她总觉得自己谈及父母时她会有些许伤感,但似乎并没有。或许是素未谋面,无声隐秘的血缘不足以唤起多余的情感,又或许她本就如此冷漠。
她把那张有些褶皱的符文纸条收起,今天大概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或许她下次能够找出些许解药,让淑妃娘娘稍微清醒一些,这样才更方便探查。
“这张字条不是当年那张。”淑妃忽地出声。
江自闲收拾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她。
淑妃冲她手中的字条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不是纪方黎的字,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江自闲眉头蹙起,凑近仔细端详着字里行间和笔画走形。这些字符走笔流畅,没有半分犹豫不决,加上并非常用的文字,看不出结构来……
“要是没什么事情,可以走了。”淑妃转身坐在大殿上首的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地冲江自闲冷笑道,“谢谢你,来告诉我赵琛栾最后没得到纪方黎。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走了。”
东西本来就没多少,江自闲背上药箱,正准备出去,倏然脚下一顿,人却没有转过去看淑妃。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娘娘也还有一个女儿。”江自闲瞥了眼耳房内窗后一闪而过的人影,“娘娘也得谢谢她,公主殿下让我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章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