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一室清寂。

江自闲从淑妃那满怀心事地回到自己房中,还没踏入外殿,便瞧见一道笔挺凌冽的身影坐在案前,似乎在翻着一本老旧的旧本子。

“回来了?”赵明夷抬眸,把手上的书卷合起往边上一放。

江自闲这才看清,赵明夷方才看的是她从不居道带来的一本经书。

“你怎么在看这本?这本是我前段时间练字随手抄的,没来得及抄完,原想着得空之后再来抄的。”

江自闲走到书案边上,随手拿起来简单地翻看了几页,“之前林姑姑带着圣旨来不居道的时候说去京城路途遥远,就随便带了几本书来。”

说起这个,江自闲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走到边上堆了一小半的书架上,简单浏览后抽出一本几乎要散架的医术。“我今天给淑妃诊脉的时候发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赵明夷轻声“嗯”了一下,他走到江自闲的身边,眼神落在她翻到的那一页上。这本医术是人亲手撰写,涂涂改改很多,中间还零零散散夹着不少散页,纸页材质多不相同,新旧不一,字迹却皆出自一人之手。

赵明夷觉得有些熟悉,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是刚才翻看的那本练字经文。

“都是你写的?”赵明夷先是认出了江自闲的字,才开始分辨上面时不时龙飞凤舞的字来,“……法行阁?”

江自闲轻微点头,语气意外:“殿下也听说过法行阁?”

赵明夷一瞬间想要把自己查到关于之前京郊刺杀的事情说出来,想到不居道里面或许也有不少心怀不轨的人,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

“法行阁在京城比较活跃,办事的时候听说过几次。”赵明夷轻轻揭过,“你觉得淑妃的疯病和法行阁有关系?”

“法行阁之前有位长老,之前在不居道见过他一面,脉象和淑妃娘娘极其相似。”江自闲抽出里面夹着的纸页,一张张细致地翻过。

赵明夷皱眉,“那能查到是什么毒吗?父皇也一直在让太医院研制解药,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过。”

江自闲看得很细致,纸上记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记录了下来,不光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甚至包括了何时睡觉何时出行去了哪儿。

江自闲随手把看完了纸页塞给了赵明夷手里,头也没抬一下,“这位……被发现背叛了法行阁。法行阁的人把他丢进地牢里喂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慢性毒,还神神叨叨折腾了些巫蛊之术。”

“然后呢?”赵明夷翻看了一下被塞进手里的纸,他不擅医术,看不懂每天灌了什么药进去,只知道从衣食住行上来看,记录下来的日子至少谈得上舒适,和他想象中叛徒的日子截然不同。

他沉沉黑瞳微微一弯:“还能出去……瞧着不像是叛徒能过上的日子。”

“毕竟是法行阁背叛投诚来不居道的,不居道当然好生伺候着。”江自闲回忆了一下,“就算有过这个先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当时什么药都灌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味药有效,误打误撞就好了。”

“那在照着之前的法子来一遍呢?”赵明夷问。

江自闲摇了摇头:“不行,这也只是脉象有几分相似,也不是全然相同。而且,不同人对药物的敏感性不同。法行阁尤其喜欢拿人试毒,从那里面出来的人,大多对药物不太敏感,用量也没法参考。”

江自闲重新拿过赵明夷手里的信纸,草草往书里一夹,挽着裙子走到桌案前,从边上抽出一张宣纸。

还没等她想好写些什么,赵明夷就轻车熟路地从边上的木匣中取出一段墨条,顺手帮她磨起了墨。

“你从淑妃那里回来的时候,六公主呢?她倒是干脆。”赵明夷手上没停,想起之前总是刁蛮惯了的六公主,她在陛下亲自关照下长大,做事总是更加随心所欲一些。虽说在淑妃那里处处受挫,却总是对她的母妃有股执拗的劲。

江自闲想到自己和淑妃交谈完的时候,那时候她拎着药箱往外面走,赵归曲忽地从外面冲进来,在她身上并未过多停留,直冲冲地赶到淑妃面前。

江自闲懒得管赵归曲想要做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恨不得摘得干干净净。见没自己什么事情,冲淑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微微作礼,慢悠悠地往回走。

还没走到之前画作上的海棠林,就听见后面传来颇为着急的脚步声。她戒备扭头,却瞧见赵归曲衣衫微微凌乱,着急忙慌地冲过来。

见江自闲停下脚步,赵归曲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望着江自闲颇为疑惑的双目。

她显然是想说些什么,只是气喘得有些急,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把话说清楚。

江自闲轻拍她的背:“我可没对你母妃做些什么……你想说些什么?”

赵归曲紧紧扯着江自闲的袖子,腰间的玉佩在腰间晃荡,折射出的弧光正中江自闲眼眸,刺激得她一瞬间有些瞧不清晰。

江自闲偏过头避开拿到闪光,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这么着急忙慌的,没什么急事在明天早课也能说。”

赵归曲拉着江自闲的袖子紧紧不放,半天憋出两个字来:“……谢了。”

江自闲不明所以,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殿下说什么?”

赵归曲追得匆匆,按着胸口边喘息边断断续续地解释。

夕阳一点点向下滑落,雪面上落着一道泛着光晕的红霞。自从来了京城,整天泡在暖室中,对外面的气温多少有些认识不清,这会儿站在冬风中,冻得有些微微发颤。

“我这么有用?”江自闲听完赵归曲长篇大论的感谢,整个人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有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殿下谬赞,本就是母女连心,早晚的事情。”

“所以淑妃认得六公主了?”赵明夷长眉拧起,语气里请不出咸淡,只是脸上的表情有几分认真。

江自闲点点头:“六公主殿下是这么说的,我也没见到淑妃见到赵归曲的反应。不过,六公主说以后我想去找淑妃的时候,随时可以和她说,她带我去。”

“看上去六公主对你比较信任。”赵明夷淡淡评价道。他贵为太子,大抵没有亲自研过墨,手法颇为生疏,力气用得有些过,墨条在他手中生生断成了两段来。

江自闲招呼着鸣珂过来收拾,笔尖沾了点残存的墨汁,往面前的纸条上划了几段线条,随口问道:“六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明夷手上被溅到几滴墨水,漫不经心地在宫女端来的金盆中洗着手:“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你们之前提到六公主总说娇蛮任性?”江自闲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挺真诚的。”

“真诚?”赵明夷嚼着江自闲的评价,声音似乎带着几分嘲弄,“连她你都觉得真诚,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江自闲挑眉,冲他笑着摇摇头,“至少你在我这里不真诚,太子殿下。”

赵明夷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口温茶:“为什么?”

江自闲把笔往笔搁上轻轻一停,笑着走近赵明夷,指尖自他颈窝一路下滑,停在胸口,“鄜州知府宴。”

赵明夷垂眸望着她的指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这么记仇吗?”

江自闲笑着抬头,没有言语。

她的身份大概在太子来鄜州之前,就已经被赵明夷查了个大概,太子愿意微服私访来鄜州,除了想要调查那年鄜州的案子之外,必然早就对她别有所图。

包括如今这道入宫的圣旨,怕不是赵明夷回去和陛下商议得出了什么,后面三年又找到些什么能够证实的证据,这才谨慎地给她送来了圣旨。

从圣旨的这个态度来看,陛下对端安侯……或者也可能是端安侯夫人格外重视。那么当年鄜州知府宴,就是他赵明夷故意而为之的一场精心谋划。

江自闲想到这里,忽地笑出声,踮着脚尖凑到赵明夷耳边,低缓轻声道:“当时就不应该出手救殿下。”

赵明夷握着她手腕的手骤然缩紧。

江自闲侧目瞥了眼手腕,“就算没有我出手,殿下也不会被伤及分毫。我说的对吗,赵明夷?”

这是她第一次叫赵明夷的全名。

赵明夷听出的江自闲言下生气的意味来,手上的劲收了几分,带着亲昵和威胁般搓揉着她的腕骨,“是我不对。”

赵明夷拉着她的手,两人的站位换了个位,他逼她一步步往书案边上退,后腰逐渐抵在书案边的小书匣上。

那双眼眸带着侵略的意味,如同在看着手里准备侵略的小兽般。

江自闲腾出一只手抵在他肩头,告诫道:“我们还没有婚约关系,太子殿下自重。”

赵明夷嘴角笑意难以捉摸,道:“我已向父皇母后言明,母后说今日晚膳之后与你细谈。”

江自闲哪知道这事,有些气急败坏地咬唇:“什么!”她今天上午引得两位皇子在上书房大打出手,下午又单独见了淑妃娘娘……这次前去到底是商议婚嫁,还是兴师问罪!

见江自闲如临大敌,赵明夷宽慰道:“母后和父皇都觉得你不错,不必担心。”

不错?大错特错!

江自闲倒吸一口凉气。

自古太子娶妻,不说是位高权重的权臣之女,至少也是声誉清正的官家小姐,再不济也是背靠世家的名门姑娘。她一个只靠着一封圣旨、无依无靠的孤女,现下与皇后的关系都还生分着,怎么看也不至于落到她的头上来。

还没等江自闲从中缓过来,就听见鸣珂在外面唤两人前去用膳。

赵明夷转身就想拉着她往外走,走了一步,却发现江自闲僵在原地正幽幽地盯着他。

“不饿吗?”赵明夷无视她眼神中的不满,像是有几分戏谑般问道。

江自闲唇角勉强扯了扯:“要是皇后提到上午的事情怎么办?”

赵明夷微挑剑眉,道:“不会。”

他顿了顿,雅然:“是陛下授意。”

江自闲惊得抬眸。

她原先只当是皇子相争,如今看来,是陛下有意引得两位皇子争斗。而她,江自闲,显然就是皇帝精挑细选选入宫做的饵!

她悄悄抽出手,默默地跟在赵明夷的身后,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轻声吐槽:“合着我只是局外人。”

赵明夷在前面哼笑两声,故意停下步子等她走到身边,笑道:“陛下说,后宫大多对你不甚了解,怕你受了欺负,经此一事,便没人敢看轻了你。”

江自闲蹙眉,“陛下对我……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赵明夷侧目望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

自从江自闲入宫,父皇对后宫的事情似乎比以往都要上心一些。尤其是今日下午议政的时候,自从听说江自闲单独去见淑妃,整个人就有些心神不宁,似乎格外专注这件事情。

他以为父皇对江自闲不过是和对重臣遗孤的关切之意,但几日观察下来绝非如此。

比对待六公主赵归曲更甚。

-

皇后今日的饭菜与宫规制度上不同,似乎多了几道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只消一眼就把江自闲的馋虫勾了出来。

来宫中这几天,江自闲第一感受就是吃得比在不居道好了太多。

因为她是神女,之前从未有过先例,上面也没人说按照什么形制。加上陛下皇后这般重视,也不知道谁开的头,还是暗中商议好的,都是按照公主的形制去走。

每天山珍海味,江自闲感觉自己都比往常圆润了些。

皇后见两人相伴而来,起身迎到殿门口,笑挽着江自闲的手:“这身绿色倒是适合你,本宫库房里还有料子,鸣珂,取三匹来给自闲再做几件衣衫。”

皇后瞧着颇为热情,似乎与赵明夷说得那般一致,对她上午下午做的事情大抵并不介怀。

漂亮精致的椅榻上软软地堆着蓬松的羊毛毯,醇香的清酒斟了小半杯,皇后领着她在桌边坐下。

赵明夷一个人坐在边上,支着下巴独自翻看着方才侍从递给他的一封折子。

皇后看上去对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并不介怀,又是让身边的大宫女青黛给她布菜,又是倒酒说要小酌几杯。

倒是赵明夷,自从看了那封折子后就沉默起来,一言不发地用完了晚膳,心不在焉地坐在边上听她们聊了几句,终于站起来告辞。

江自闲总觉得那封折子上应该没写什么好东西。

“听说你今天去给淑妃诊脉了?”

赵明夷离场,皇后忽地终止了之前的闲聊,话题一下转变到了淑妃身上。

江自闲点了点头,回神从衣袖中拿出之前在书桌边上记下的纸条,余光瞥见旁边伺候的青黛和鸣珂,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皇后会意,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整个内殿只剩下江自闲和皇后两个人,耳边烛火燃烧发出细响,蜡油吧嗒吧嗒地掉落,角落篆香幽然腾起,在空中直直升腾出一道笔直的细线。

江自闲这才将手中折着的纸条慢慢展开,放在桌上两只推到皇后面前。

皇后对江自闲这种自创式的记录看不明白,满眼疑惑地抬头:“这是……”

“在这之前,我又一个问题。”江自闲神情肃穆,完全没有方才闲聊般温和的笑意。

她的按在纸条上的手缓缓收起,目光却没有看向皇后,反倒是望向边上斟好的酒杯,里面的琼浆玉液没有任何一人动过,就这么散发着勾人诱惑的酒醇香。

“淑妃娘娘在成为现在这般模样前的一年内,有没有被下了毒,又让太医院救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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